从前和魏州隔黄河对峙的郓州杨刘城,因为黄河冰封,突然间暴露在河东军的兵锋之下,李存勖喜形于色,带着银枪效节军连夜从晋阳赶来,一举过河,在杨刘城下扎营,这天一早便要出战。杨刘城离大梁汴京只有两三天路程,只要取下杨刘,便可直捣汴京。
可率援兵从幽州赶来的周德威父子却极力劝阻他不可。
周德威今年刚满七十岁,前不久李存勖才给他送去了祝寿的礼物。
虽然年迈,可周德威坚守幽州多年,多次打败幽州一带反复生乱的燕军将领,为李存勖牢牢地守住了河朔重地,所以虽然他动不动就违逆李存勖意思、指责李存勖轻率冒进,李存勖还是忍住没向这位亚父发作。
“殿下不可!”周德威垂落胸前的银须抖动着,拱手劝谏道,“老臣刚刚出去巡营,看到了大梁北面招讨使贺瑰与谢彦章二人的旗帜,此二人一将步兵、一将骑兵,并称双绝,殿下万万不可小觑。特别是谢彦章有儒将之称,擅长谋略。骑兵阵势严整,我们自魏博之战后,骑兵只有一万,兵力绝非谢彦章对手。”
“那依亚父之见,应当如何?”李存勖斜睨了他一眼,不经意地征询着。
亚父实在是太老了,看起来和张承业一样老迈,若不是一身昂贵的铠甲,看上去便如田间老翁,他从前的稳重深沉,近年来越发变成了保守小心,可两军相逢勇者胜,自己这么多年来胜多败少,不就是靠了一往无前的锐气吗?
“老臣以为,还是以柏乡之战为鉴,派小股队伍前去挑战骚扰,疲军之后,再伺机决战。”周德威看着李存勖脸上的表情,心凉地发现,晋王殿下根本没听得进去,“我军驻扎数日,营栅已成,梁军初至,沟垒未设,而我军为深入敌国,梁军为死守家园,若无方略,只怕难以必胜。所以,老臣以为,只要固守营栅,多派人马前去骚扰,不让他们筑营结寨,待到几天之后,他们疲惫不堪,我军以逸待劳……”
果然,李存勖哈哈大笑,拉着周德威的手,步出了大营之门,指着面前一支银盔银甲的精骑兵道:“亚父你看,这便是名闻天下的魏博牙兵,如今已是孤的银枪效节军。此八千人马,个个威武雄壮,足可抵挡十万梁兵!孤有他们为前锋,不需什么疲兵之计、扰兵之术,今日便可决出胜负!”
面前的银枪效节军果然气势非凡,他们身着银色山文甲,护项、披膊、披肩、抱肚俱是玄铁精制,腰间虎头牛皮扣,足蹬云头黑战靴,身穿玄色飞虎战袍,个个身材雄壮,手持丈八长枪,枪身涂银,枪头锃亮锋利,在晨曦下闪着清冷的芒彩,这些银甲银枪兵骑在黑马之上,越发显得黑白分明、引人注目。
魏博一带民风彪悍,田承嗣坐镇魏博后,世代节度使均重视亲兵队伍,精心挑选了数千燕赵猛士,教习武艺战阵,平时也礼敬厚遇,因此养成了有名的“魏博牙兵”,又称“天雄军”,素有“长安天子、魏博牙兵”之称。
牙兵们废立藩镇如换衣裳,父子兄弟世代以牙兵为业,在魏博横行一时,出外作战时,敌军也闻风丧胆,不敢轻易与他们对阵,当初梁军元帅杨师厚,便是仗着面前这支银枪兵,与朝廷分庭抗礼。
天色大亮,李存勖喝令郭从谦拿来他的禹王长槊,列阵于前,扬槊大吼道:“银枪兵听令!天亮之后,先取杨刘,再败梁军,有取谢彦章、贺瑰项上人头者,赏银三千、封刺史!”
银枪效节军听见重赏,呼声如潮,跟着晋王旗纛便往不远处的杨刘城驰去。
周德威的长子周邦良走上前来,立于周德威身边,问道:“父帅,殿下气势如虹,眼见杨刘城唾手可得,为何父帅却面带忧色?”
周德威指着远处叹道:“为父自年少时起,就能从烟尘看出敌军强弱。你看那边梁军前阵,阵势严整、不动如山,后面还有无数雪尘飞扬,眼见骑兵无数。殿下虽有锐气,却不明敌情、不听劝谏,只怕今日之战,胜负难料。”
“听说谢彦章与贺瑰面和心不和,贺瑰是主将,又是步兵统帅,可殿下冲阵之际,并不见对面的陌刀队身影,看来,贺瑰打算袖手旁观。如果只以骑兵对决,以银枪兵之骁勇,我看大梁人马未必就是对手。”周邦良安慰地说道,“只是殿下每次打仗都轻身犯险,又不肯听人劝告。父帅,你不如写信给监军张承业,他的话,殿下说不定还能听两句。”
周德威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每次打仗,殿下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固然勇气可嘉,可是……可是因为他每次都轻敌冒进,他身边的飞虎军为护主而深入敌阵,总是死伤累累,殿下却全不在乎……为父担心,今日我们父子只怕也会遇险。”
周邦良一惊,道:“父帅,我们是从幽州为殿下押送辎重来此,任务已毕,理应回防幽州,若是父帅有不祥之感,不如我们……”
周德威摘下头盔,摇了摇头道:“为父是河东宿将,岂有临阵退缩之理?我年已七十,不为无寿,殿下轻进,后营空虚,为父务必在此坐镇御守,以防梁军偷营。你先带人回幽州吧。”
周邦良含泪道:“父帅不走,我也不走。父帅尽忠,孩儿全孝。只是幽州援兵只有三千人,怕无济于事……”
周德威重新戴上玄铁凤翅盔,正色道:“大营西边是土坡,东南隅是河滩,你带人在土坡上眺望敌情,为父在这中军调度,但愿殿下大胜归来!”
他话音还没落,却见河滩上已经冲来一队人马,他们穿着梁兵服色,身着白色外氅,竟是贺瑰手下的精锐步兵,连夜远袭到此,准备包抄他们的后路。
周德威大喝一声,提刀上马,带着三千人马正要列阵,却见河滩之上黑压压何止上万军卒,一个神情傲慢的壮年将领立马于前,周德威认出那正是大梁北面招讨使贺瑰,他手下将校打着旗语,登时将一万人马分作三阵,从三个方向向周德威身边冲锋而来,那一万人马阵势变幻无穷,时分时合,竟有千军万马之势。
周德威倒吸一口冷气,刚想拨马冲上身旁的高坡,贺瑰竟已亲自纵马前来,哈哈大笑道:“周德威,久闻你为代北老将,有神机军师之名。今日本帅料到李存勖好战冒进,带人抄你们晋军后营,断你们后路,你这神机军师,可曾算到?”
周德威长叹一声道:“贺瑰,二十年前,不,十年前,你决非本帅对手!只是廉颇已老,只能徒为竖子所欺!”
贺瑰见他口气有认输之意,更是得意,道:“既然老迈年高,便该早点卸甲归田,留恋战场不去,难免会有今日。周德威,你曾在潞州、柏乡多次助李存勖大捷,令我梁军死伤累累,是我朝大敌,今日落入本帅手中,本帅必要将你首级献至大梁皇帝面前,以慰我龙骧军、神捷军英灵!”
周德威冷笑一声,一抖手中长刀,喝道:“贺瑰,休得多话,想取本帅首级,只怕你还没长那个本事,放马来战!”
贺瑰知他威猛,不敢亲自上前挑战,拨马退回本阵。
贺瑰手下将校在车架高处打起五色旗语,大梁步兵如潮而至。
周德威回头眺望着,对面营寨前,谢彦章所领大梁骑兵已经将银枪效节兵团团围住,银枪兵虽然神勇,无奈谢彦章阵法极为严整,在银枪兵几次冲阵时都一丝不乱、稍分即合,渐渐包围圈越收越紧,晋王李存勖那到处奔突索战的矫健身影早已经无法找见。
太阳高高升起,而周德威却什么景色也看不见,只看得见对阵梁军旗帜翻飞,只看得见无数飞蝗般的流矢从雪地上空尖啸着飞来,只看得见他的儿子和亲兵们一个个倒下,鲜血染红了晋营的雪地……
黄河河面上的冰层,果然冻结实了,满天大雪如扯絮飘绵,伊明贞与张承业的外氅上也积满了白雪,因此一路潜行至此,并未被人发觉。
“七哥!”伊明贞仍然像当年那样称呼着发白如雪的张承业。十年未见,十年前还可以在马背上引弓飞射的张承业,如今连骑马都有些不稳当了。
张承业年过七旬,论年纪足可以当她和李存勖的爷爷,只是她不忍心提醒他的真正年龄,好让他忘记自己的苍老与无力,仍然自以为可以一手支撑住河东的时局。
这些年来,张承业在河东收揽流民、开荒垦地、事必躬亲,钱财上的事,无论巨细都亲自过问,这才令晋阳城内府库充盈,让鸦儿军的队伍越招越多、越来越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