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贪欲
“土匪”二字让艾津的胖脸上浮现出惊惶的神色。他悄悄往来人的袖口中塞上一锭金子。
来人扫了一眼四周,蜻蜓点水之间将金子收入怀内,略微咳嗽几声,道:“从这办事的手法上看,似江湖中人的手笔,想来是你艾大人平素行事得罪了人的缘故。本来这事若放在平常,没什么,可现在,圣驾刚好在齐州府。这让梅大人很为难啊。”
艾津那颗如大瓜一样的脑袋频频点头,他弯着腰,越发显得身短了。“求梅大人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多多为下官……”
来人一听这话,连忙喝止了他:“艾大人慎言!梅大人与你,除了同僚之情,别无其他。去了府衙,切不可再说这样的糊涂话!”
“是是是。”他已顾不上大堂审了一半的案子,和身处戏码中的我们三人。
我想了想,喊一声那齐州府的来人:“官爷,小民满腹的委屈,也想去齐州府找梅大人申冤。”艾津啐了一声:“刁民添什么乱!”那来人扫了我一眼:“艾大人是此地的父母官,你的冤屈该找他伸,而不是去齐州府,法有法规,层层有度。”
我面带哀伤道:“艾大人不辨是非,小民有苦难诉,若官爷不同意小民去齐州府衙,小民就躺在官道上,等圣驾的马车路过。这朗朗乾坤,若公道不存,小民便是被打死也罢了……”
那人烦躁地摆摆手:“去去去,别胡缠。”
片刻的工夫,艾津跟着他一同去了。我跟明宇说:“走吧,咱们去齐州府衙凑凑热闹去。”县衙里剩下的几个衙役想拦着,可他们哪里是明宇的对手呢?
我们三人赶到府衙之时,那梅大人正在审艾津一案。贼头子与艾津对质,艾津说自己并不认识贼头子,更别提有状书中的分赃之事,一口赖个干净。
艾津向梅大人分辩道:“或是下官下令缉杀匪盗,惹恼了这伙子人,于是他们到此告刁状,诬陷本官……”梅大人捋了捋胡须,略略点了个头。
这时,我高喊起来:“冤枉啊,冤枉啊——”梅大人问道:“何人喊冤?”沈昼向我禀过这梅大人的履历,读了半辈子的书,人到中年,方才考中。仕途十年,如今快六十了,才做得这齐州知府。前半生潦倒,后半生为官。故而还撇不去酸腐的头巾气,脸上一双狭长的小眼,似鼠一般,嘴边一缕花白的胡须,犹带着烟草的渣子。
我连忙走进堂内,呈上两张状书:“回大人,小民今日去不夜郡郡衙告状,短短一个时辰内,艾大人命文书拟了两张状纸,这两张状纸上的内容全然不同,而促使艾大人在短时间内改变决定的,不是证据和案情,而是上贡的钱财数额。吃了原告吃被告,小民舍了财,却无处申冤,竹篮打水一场空……”
艾津指着我,气得胖脸发白:“你你你……”
地上的贼头子看着我,似乎觉得眼熟,可那晚光线昏暗,且我现在女扮男装,他终是没认出来。
梅大人拿鼠眼觑着我:“你说艾大人收了钱财,可有证据?”我回道:“小民今日送上一块翡翠,乃小民家传宝物,此时便在艾大人的身上。小民能说出此物的尺寸、形状。”一旁的明宇适时道:“还有,艾大人现时怀中的银票,便是小民所赠,小民能说出银票上的数字和符号。”
艾津听到这里,连忙“扑通”一声跪下:“下官冤枉,下官冤枉啊。”
梅大人端起桌案上的茶盏,啜了一口,道:“身苟不正,焉能正人,艾大人,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朝廷的俸禄,怎么对得起不夜郡的父老?”说得如此义正词严,若非提前知道底细,我倒险些以为他是个好官了。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这艾津像是非常惧怕梅知府。他不断磕头泣道:“梅大人,相信下官吧……”
梅知府身旁的两名官差走上前来,从艾津身上搜出翡翠和银票来。梅大人清了清嗓子:“不是本官不信你,是你的行为让人实难相信。土匪分赃一事,暂且不论。就眼前这几位告状之人的事,证据确凿,你冤从何来?按《圣律》,贪百两则杖三十,你这……便杖三百吧,已然是格外开恩了。”
艾津那圆滚滚的身躯哆嗦起来。“求大人饶命,三百杖下去,下官的命恐也没了,下官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必勤勤勉勉,爱民如子,求大人再给下官一次机会……”
若给他机会,待他脱险,定然变本加厉。想到贼头子状纸上那一条条他犯下的罪行。这种混账,岂能轻饶?我想了想,开口道:“大人,您所说的《圣律》似有偏颇。”
梅大人皱眉,显然,他不满我的贸然顶撞。奈何府衙门口的人越来越多,成群的百姓在门外观望着,而圣驾的马车此刻就在齐州府,若有不利于他的言语传出去,对他的仕途是致命的伤。他衡量一番,只得压住怒火,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了声:“哦?”
顺康元年,圣朝颁布新的《圣律》。这一版本,是我与吏部尚书等朝中大臣商讨多日,方才定下的。我当然再清楚不过。
“《圣律》对贪官的惩治大体分两类,一、受财不枉法,即官吏虽收受当事人贿赂但并没有枉法裁判,轻而杖责,重而流刑;二、受财枉法,即官吏收受当事人的贿赂而枉法裁判的,轻而流刑,重而死刑。”
“死”字一出,艾津如疯了似的,欲扑上来撕咬我。奈何自己腿短身拙,还未扑向我,自己先绊了一跤,摔得十分狼狈。
梅大人敲了敲桌案:“艾大人,你是朝廷命官,不是乡野莽夫,行为举止要有分寸。如此激动做什么?本官自有分寸。”
我慢悠悠地说道:“如果梅大人觉得小民说得不对,可以前往皇驾之处请教太后。坊间传闻,当今太后的记性最是好,且圣律是她本人制订的。不过——若让太后与圣上知晓,梅大人您的治下有如此昏庸贪财的官员,不知做何感想……”
梅知府的脸上阴晴不定,一会儿乌云密布,一会儿瓢泼大雨,终转成温风暖阳,笑眯眯地看着我:“太后早已下令,不见官,不宴饮,本官怎能为这等小事前去叨扰太后?艾郡守贪赃枉法,这两张状纸、翡翠与银票皆是证据。只是艾郡守乃朝廷命官,非寻常百姓,本官无权判他死刑,便移交齐鲁巡抚王大人处吧。”这是个狡猾的官场老狐狸。三言两语,烫手山芋便推了出去。
他似是想匆匆结束大堂上的审讯,给身旁的官差递了个眼色,官差喊了声:“退堂——”梅大人便走到内室。有几个人上来,把艾津和贼头子都戴上枷锁,往大牢押去。衙役们开始清场,我与明宇、云归走出大堂。
天上下起了雨。七月的雨,急而骤。我笑了笑,念了声:“夏日雨水足,不忧螟虫扰。今年齐鲁秋收可保。”明宇道:“姐姐,我瞧这梅德心思沉得很,他收过艾津的好处,这种形势下,肯定怕艾津狗急跳墙,咬出他。为了自保,您说,他会如何?”
“他会想让艾津在狱中暴毙。”
云归急道:“那当如何?夫人岂能被这等宵小糊弄?”我摇摇头,伸手抚了抚云归的发梢:“沈昼已经向巡抚王大人传了旨,不多时,王大人便会来府衙。一应所有罪证,都有备份。”
云归舒了口气,笑道:“那这两个狗官,可倒霉了。”明宇道:“可是,姐姐,那巡抚王大人未必就是干净的。”我瞧着他,笑道:“明宇,你自入仕以来,多半都在关外打仗,朝中的很多事,你看不明白。官场跟军中不同,历朝历代,水至清则无鱼。我们所要的干净,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欲速则不达。这个王大人,且观察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