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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册02(第1页)

下册02

方三响悄悄走到变电所的侧面,先略做观察,然后双手抓住木栅栏轻轻一撑,翻身跳进站内。电站内响着低沉的嗡嗡声,如群僧诵经。肉眼看不到的危险电流,正通过铜线向远方流动着。

他在学校学过一些最基本的电气常识,知道这里的任何金属都不能**,即便是绝缘的木、竹、橡胶等部件,也尽量不要碰。于是方三响矮下身架,谨慎地从诸多设备与线路之间穿过,绕至电屋另外一端,顺利进入派克路。

陈其美藏身的公寓,其实就在变电所三百米开外。那是一排双边骑楼,上层住人,下方用长柱隔出一条黄绿色廊道,临廊一排独间带阶梯的小店,颇有南洋风味。张竹君给的那个地址,一楼是个小钱庄,陈其美就藏身在二楼小屋内。

方三响快接近小钱庄时,脚下一僵,发现在小钱庄的门口聚拢着七八个华人。

“莫非来晚了?”他连忙放慢脚步,躲在柱子后头向前窥视。那些人的穿着有马褂也有短袍,应该与巡捕房或卫生处无关,估计是邻居。他们围在走廊下指指点点,却不靠近,门口一个小伙计骑在钱庄门槛上,一边抹眼泪,一边用身子挡住半边进口。

方三响听了一阵才明白怎么回事。原来这家钱庄的掌柜也赶上了鼠疫发作,躺在后堂动弹不得。钱庄里存着大笔现洋,小伙计不敢擅离,又不敢在屋里待着,只好骑在门槛上,等其他掌柜赶过来封柜。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掌柜的得了鼠疫,卫生处的人肯定会赶来封锁消毒,在二楼的陈其美一定会被瓮中捉鳖。

可尴尬的是,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恰好就在钱庄入口旁边。小伙计骑在门槛上,连楼梯都被堵住了,没办法偷偷上去。

方三响忽然有了个计较。他径直走到钱庄门口,沉声道:“卫生检查!”

他昨天被叫去劳勃生路出诊到现在,没机会换衣衫,穿的仍是青布立领长衫,右臂还挎着个医药包,一看便是出诊的医生。众人一看医生来了,纷纷让开。方三响大声道:“鼠疫最是厉害,你们不要在这里聚着,快快散开,回去一定要远离老鼠和跳蚤。”

他嗓门洪亮,大家听了都很信服,大部分人纷纷散去。只有小伙计不肯走,说掌柜的昏迷前反复叮嘱,没有别的掌柜来封柜,不许别人进入。方三响问他是否通知了租界当局。小伙计说附近的巡捕亭已经来过人,然后又走了。

方三响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便一推小伙计,说他去二楼检查一下。小伙计抬抬屁股闪身让开,方三响急忙噔噔噔跑上二楼,用力去敲屋门。

很快屋里一个本地口音问是谁,方三响压低嗓门道:“我是方三响,有要紧事通知陈先生!”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里头是一脸讶色的杜阿毛。方三响不待寒暄,急促道:“张校长让我来通知,史蒂文森已经知道你们藏在这里,随时可能会来。”杜阿毛吓了一跳,急忙去窗口往外瞧。

陈其美正坐在一张竹榻上读报纸,听方三响这么说,一抖报纸,语气疑惑:“难道是青帮有人告密?”方三响还没说什么,这时杜阿毛却在窗边颤声道:“啊哟,真触霉头,巡捕房的人来了!”

陈其美目光一凛,立刻把右手伸进怀里。方三响却示意他们少安毋躁,探头出去看。只见一队穿着咔叽服的人正朝这里匆匆过来,其中为首一人挎着小木箱,后头还跟着两副担架。

“还好,不是史蒂文森,应该是卫生处的稽查队。”方三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们应该是冲着楼下的鼠疫病人来的。

“那再等一歇?”杜阿毛问。方三响摇摇头:“不成,史蒂文森随时会出现,我们还是要尽快走。”陈其美用食指敲了敲桌上的报纸:“报纸上说了,鼠疫病人周围的人皆要拉走隔离。我们现在下楼,岂不是也要被卫生处抓走?”

他是额头生角的狠角色,不怕与鹰犬硬碰,但遇到医学问题毕竟心虚。方三响沉思片刻,突然正色道:“你们怕不怕鼠疫病人?”两人面面相觑,末了杜阿毛道:“怕自然是怕的,不过依方医生讲,只要不让鼠蚤咬到就还好?”

“很好,等一下看我眼色行事。”

他们三人简单交谈了两句,迅速冲下楼去。小伙计正骑着门槛哭,被杜阿毛大手一捂,直接拖到后堂。方三响与陈其美随后跟进,只见柜台上还摆着一摞摞没来得及收起的大洋小角,掌柜的蜷缩在旁边的竹榻上,症状与小沃伦几乎一样。

方三响俯身撕开掌柜的衣服,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人没救了,他股沟与腋下都有极醒目的肿包,浓艳柔软。他心中叹息一声,转身先从柜面上取来三条素布条。这些布条宽半尺、长三尺,本是用来包住银洋防止碰撞出声的。他们三人每人取一条,像围巾一样遮住口鼻。

遮完脸以后,方三响从医药包里飞快地取出一个赫斯针筒和一个缠着胶皮的玻璃瓶,先给掌柜灌了点鸦片汁,然后跪在旁边,却不急着动作。

陈其美与杜阿毛都不明白他的用意,但出于对这个年轻医生的敬畏,没敢多问。杜阿毛看到满桌子银钱,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可陈其美咳了一声,他到底没敢揩油。

这时卫生处的稽查队已赶到门口。带队的洋医官一进门便愣住了,明明这一带是自己负责,怎么已经有人先到了?

这时方三响刚好把针扎入肿包,从里面缓缓吸出一些淋巴液,转注入玻璃瓶中。他做完这个动作,才抬起头对稽查官用德文道:“我们奉命前来搜集样本。”稽查官更糊涂了,卫生处什么时候让华人医士带队了?方三响似乎看出他的狐疑,开口说了一个单词:“哈夫金。”稽查官“哦”了一声,态度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方三响说的哈夫金,是其时预防鼠疫唯一的有效疫苗,是一八九七年由一位叫沃尔德马·哈夫金的犹太科学家发明的。具体的做法,是从病患身上的肿包里抽取淋巴液,这些淋巴液含有大量耶尔森鼠疫杆菌,经过加热减毒之后,可以用于预防接种,成功率有五成。

所以公共租界卫生处派人采集病原淋巴液,完全合乎逻辑。

方三响并不擅长伪饰,不过只限专业话题的话,他的表现便很自然。稽查官随意攀谈了几句,疑心尽去,连查验证件的念头都没了,只是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你们用围布蒙住面孔做什么?担心有异味吗?”

“不,我们只是担心鼠疫会通过飞沫传染。”方三响含糊地回答。

稽查官哈哈大笑,谁不知道鼠疫只能通过跳蚤传播,这个中国医生未免太没见识。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多讲一点卫生总是好的。

方三响当着他的面把玻璃瓶放回医药包,然后指了指掌柜,让他们尽快处理,随后带着同样蒙住面孔的陈其美和杜阿毛,堂而皇之地离开了钱庄。

这三个人刚走到大街上,杜阿毛便迫不及待地掀开布条,大大地喘出一口气。他可不习惯戴这种鬼东西,实在太憋屈了。方三响正要提醒他围回去,一声生硬的中文从路对面传过来。

“杜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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