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响浑身血液霎时凝住了。只见史蒂文森与另外五名持枪的安南巡捕正朝这里走过来。在他们旁边,还跟着一个短衫华人男子,畏畏缩缩地指着杜阿毛。
那男子有些眼熟,再一看,居然是坐褥铺隔壁的鞋店老板。一瞬间,方三响全明白了。
青帮之内,并没有人告密,真正告密的是这老板。他每天坐在店门口修鞋,坐褥铺子有谁进出,看得一清二楚。史蒂文森只要从他口中问出陈其美、刘福彪、杜阿毛等人的身份,再顺藤摸瓜,查到派克路上的寓所并不奇怪。
方三响不得不暗自佩服。史蒂文森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能挖到这地步,手段实在了得。而反过来想,张竹君校长能从工部局的封锁计划里,窥到史蒂文森的真实用意,更是技高一筹。
相比之下,自己明明提前得了警告,却还是功亏一篑,被史蒂文森堵在路口,真是辜负了张校长一片苦心!
史蒂文森早已看出这三个人神态诡异,一边喝令站住,一边向腰间摸去。那五个安南巡捕也纷纷摘下肩上的枪支,围拢过来。
杜阿毛情知自己闯了大祸,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陈其美目露凶光,作势要从怀里掏出枪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方三响突然瞥见一个大腹便便的黑绸衫胖子,一手按住瓜皮帽,在骑楼下一溜小跑朝钱庄而来。
很显然,这是小伙计一直在等的另外一位钱庄掌柜,赶来封柜的。
方三响福至心灵,对着那掌柜的大吼了一声:“巡捕房要抄钱庄了!”那掌柜停住脚步,发现钱庄门口有几个气势汹汹的洋人正端起枪,不由得也跟着大叫一声:“巡捕房要劫钱了!”
从昨天开始,巡捕房要抓人的消息就没停过,今天派克路被封锁不许出入,更让大家心头焦灼。此时掌柜发这一声喊,听在众人耳朵里不啻惊雷一般——老天爷!难道说谁家有了鼠疫,巡捕房抓人不说,还要抄家充公?
这一下子,仿佛冥冥中有人抬起一脚,踹翻了愤怒的灶台,滚烫的灶火带着烟尘四溢而散,燃遍了整个街面。不知所措的民众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有人大喊着去家里报信,有人嚷嚷着朝路口奔,还有更多的人拥向钱庄门口和史蒂文森。
那个稽查官见势不妙,与几个助手缩进钱庄里面。这个举动,更坐实了民众们的猜想,巡捕房真的要发死人财呀!群情激愤的民众捡起附近的烂菜帮子、碎石块、破鞋和不知哪儿来的亵裤噼里啪啦地朝洋人丢去。一时间街面上人影纷杂,烟尘四起,宛如老虎灶里煮沸的水。
转眼间,史蒂文森便失去了那三个可疑分子的身影。他恼怒地试图拨开混乱的人群,却像拨开一片海水般徒劳。他叱骂着,叫嚷着,声音转瞬便淹没在喧嚣声中。这位探长别无选择,只得拿出佩枪,对空中恶狠狠地连续开了三枪。
突如其来的三声霹雳,让眼前的混乱局势稍稍凝滞。可那三个疑犯早已不见了踪影。史蒂文森一对牛眼气得充血,把圆帽狠狠掼在地上,用最粗鲁的苏格兰方言骂起娘来。
在他的视线之外,方三响带着陈其美和杜阿毛,再度翻过变电所的栅栏,顺利地脱离了派克路的封锁范围。三人钻进一条小弄堂,确认周围没人之后,纷纷摘下围布,大口大口喘息起来。陈其美居然还笑得出来:“我们做革命党的,这种场面是见惯的,方医生大概还不太熟悉吧?”
“呼,呼……”
方三响没有回答,右手紧紧按在左侧胸口,鼻孔里喷出辛辣的浊气。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搏动得更加剧烈,血管扩张,血液汹涌奔腾。
这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兴奋——那种纯粹的、生理性的兴奋。方三响发现,自己竟隐隐爱上了这种感觉。
“呼,呼……”
同样急促的呼吸声,此时也正从孙希嘴里发出。不过这不是因为兴奋,而是疲惫。
要知道,他刚刚可是先从工部局一口气骑到派克路,与方三响短暂交谈之后,再一口气从派克路骑回工部局,两条大腿酸胀得厉害。
大概因为大检疫即将开始,此时工部局大楼外的人少了很多。孙希顾不得锁车子,噔噔噔冲进大门,正看见两个长衫背影站在前台接待处,右侧的背影宽厚,左侧的背影瘦长。他喊了一声沈会董,右边的人惊讶地转过身来:“孙希?你怎么还在这里呢?”
孙希顾不得喘息:“你们是要去见克莱格董事吗?”沈敦和点头,旋即又摇头:“我们已在接待处这里交涉了半天,克莱格董事却一直在开会。”
其实谁都明白,“开会”云云只是托词,克莱格铁了心要推行大检疫,自然不愿再跟沈敦和浪费唇舌。孙希看看座钟,已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双臂一下子撑在前台,身体前探,吓得接待秘书往后躲了一步。
“请你务必把这份东西转交给克莱格董事!”
孙希从怀里取出一张剪报递过去,接待秘书一头雾水。可这个中国人态度坚决,她只好把剪报放在托盘里,送上楼去。
沈敦和诧异道:“那剪报是什么?”孙希抓抓被汗水浸透的卷发,得意道:“嘿嘿,这是一个克莱格不敢拒见我们的理由。”沈敦和还没言语,旁边的瘦高男子皱起眉头:“你打算要挟董事?这是玩火!”
工部局的董事们,个个都有见不得光的生意。有的走私鸦片,有的贩卖军火,有的放高利贷……这些事在上海滩算不上什么惊人的秘密。孙希就算拿住几个把柄,人家也未必会怕,反而会彻底得罪人。
孙希笑道:“放心好了,这不是什么要挟,反倒是一片善意——哎,阁下是?”沈敦和连忙介绍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施董事,名讳上则下敬,是咱们红会的大管家,一应会计事务皆归他处理。”
施则敬?
孙希眼神一凝。眼前这人年近六十,双鬓花白,面长而窄,一对浓眉斜斜压向鼻梁,活像私塾里不怒而威的严厉夫子。张竹君说过,欲得红会账册,须从此人入手。一直以来,孙希未得机会去接近他,居然在今天无意间撞到了。
“你等一下要如何对付克莱格,先说给我们听听。不可孟浪,耽搁了大事。”施则敬说起话来一板一眼。
孙希正要开口,忽然接待秘书匆匆过来,说请三位去克莱格董事的办公室一叙。沈敦和与施则敬对视一眼,目露惊异。克莱格叫他们去办公室,而不是会客厅,显然那一份剪报起了作用,要关起门来谈了。
可惜此时两人已无暇听孙希细细解释,施则敬只好叮嘱一句“你言语妥当些”,然后三人一起上楼进了办公室。
只见克莱格坐在一张大班桌后头,叼着雪茄,神色颇为古怪。他肥厚的嘴角努力想牵扯出一丝笑意,眉头却高高吊起,似乎有遮掩不住的怒气。两者彼此较着劲,在那一张油光锃亮的胖面孔上展开了拉锯战。
这次克莱格没再喝什么中国茶,也没给他们三人端来咖啡。一俟接待秘书离开房间,他便冷冷道:“你们到底要怎么样?”然后把那张剪报丢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