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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书网>张资平代表作 > 四(第5页)

四(第5页)

但是这种喜欢这种矜持能够继续至何时呢?我是活着的女性,有情感也有性欲,有个性也有竞争。假如人是木石,那倒可以随意配置,这是柱,这是梁,这是阶檐,这是石段,适用一种法则去处置它们。但是活的女性怎么可以全用道德或良妻贤母主义去支配她们呢?我在这里,我要再三申明,即我是个活的女性,单以什么道德什么主义是不能使我满足的?跟着时日的进行,愈觉得自己的牺牲完全无意义,知道牺牲是再蠢不过的一件事。在这时期中,别一种思想从我脑里涌出来了。

丈夫和姐姐在我面前表示出知罪的样子,态度极谨慎时,我的心里倒很平和。但是我哪里能够时时刻刻监视着他俩呢?又有时他们的态度有些轻薄,或相嘲笑,或相吵嘴,给我看见了时,我的心里又失掉了和平,自然会发生嫉妒。老实说,我是想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够监视着他们,把他俩当作囚徒看待。

卓民又渐渐地和我狎昵起来,他以比从前更深刻的更猛烈的欲爱施到我的身上来,热烈的拥抱也比以前频繁了。我明知他的这样举动完全是故意的而不自然,所以我常常嘲笑他,揶揄他。但是嘲笑尽管嘲笑,揶揄尽管揶揄,自己还是不能不接受他的欲爱;不能不任他拥抱,这是因为我寂寞得太难堪了。像这样的,我和卓民间渐渐恢复了从前的亲密——不,比以前更加亲密了,不过,虽然亲密,我的脑里已经深深地种了一个永久揩不掉的成见,就是“这个人是有缺陷的不能做我的完全的丈夫了”。想到这点,我是如何的苦闷啊!

家中虽说是恢复了和平,但绝不是从前的家庭了。姐姐每日都在说要再避暑去,但是不见她有动身的意思。她像极力地去规避卓民,卓民也不敢多向她说话了。表面的样子是很平和,但是内部却低迷着阴郁的空气。

有一晚上,吃过了夜饭,父亲异常高兴地叫了过街的三弦拉戏的进来,要大家都来听他们拉唱种种的歌曲。父亲说,要这样才能消暑,才能解闷。

父亲本来喜欢这一行的,但也许久没有叫了。不知为什么缘故他今夜里特别的高兴。在我看来,父亲定是看见我们间的空气太沉寂了,并且我总是整天郁郁寡欢的,所以想借此机会叫我集在一块儿开开怀。简单地说,就是父亲看出了我们间有了感情的隔阂,特叫了拉戏的来开个家庭恳亲会。

父亲对于古戏曲是特别有研究的。有一出什么戏曲,现在忘记了它的名字了。据说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名人作的,那篇文章已经值得我们叹赏了。我对于这些是门外汉,不感到什么趣味。从前父亲高兴时,他自己唱,或叫拉戏的人来陪着唱,我只觉得嘈杂得讨人厌。现在给父亲恳切地说明了它的来源及曲中的情节,我不知不觉地也就感着些趣味了。尤其是那篇美词佳句,打动了我的心弦不少。原来我的性格和姐姐的不同,姐姐喜欢近代流行的新文艺,而我则觉得近代的新小说是没有一本堪读的,我爱读的还是《长恨歌》、《琵琶行》一类的诗,《西厢》也是我爱读的一部书,《红楼梦》我就觉其粗俗得不堪了,还赶不上今古奇观里面的《王娇鸾百年长恨》一篇有趣。

现在父亲叫拉弦师拉的一出的情节是这样的:

一个男性的主人公,大概是所谓文武兼全的英雄豪杰。他原娶了妻的,妻也是个德容兼备的贤内助。但是那主人公还是不能满足,到后来又在花街柳巷中结识了一个女子,据我推度,大概是一位病态的美人吧。他俩的恋爱一天深似一天,到后来那个妓女要求男主人公为她脱籍。男主人公虽然答应了,但是鸨母的要求过奢,他们受了经济的压迫,不能达到同居的目的。

到后来那个妓女却骂那个男子不中用。男子气极了,才回到许久没有回来的妻的家中来。妻还是十分柔顺去安慰男人,问明了原委,她不但不嫉妒,反而说要为他们尽力,并且说,她很同情于那个妓女,希望丈夫务必替她脱籍。纵令经济有些不足,她和小孩子的衣食也可以尽量的节缩,以成此美举。

“你愿意这样的牺牲么?”她的丈夫问她。

“妻是丈夫的内助,为要使丈夫在社会上立身成名,妻是有这样的义务去安慰丈夫而牺牲的!”

拉唱到这个地方,音调分外的激越。本来情节是十分浅薄的,不过听觉器官上受了这样的Seal的刺激,自然也就起了悲壮的感情。我明白了曲里面的情节,也就自然而然地入神听下去了。

曲中的主人翁的妻竟有这样悲壮的心情,竟有这样的牺牲的决心。

受过旧式的贤妻良母的教育的女性,当然尽会受她的感动。母亲的眼眶里已经饱和着泪珠,准备一有机会就掉下来的。

那个男主人公于是十分感激他的妻,便和妻商量今后的计划。

“那和她同住后,你和小孩子怎么样生活呢?为了她一方,就不能不牺牲你这一方了。”

“那不要紧,你去吧。你不必顾到我们母子。你只努力你的前程好了。你走了后,我做人家的乳母也好,做人家的女仆也好,小孩子我负责养活他就是了,请你不要担心。”

当然这完全是不近人情的说话,但那个女人的神经像很强,能够说出这些话来。我想她不是对她的丈夫完全没有了爱情,便是故意说出这些话来去激她的丈夫反省的。假如她还爱丈夫,她又不是疯狂了,怎么会说出这样不近人情的话来呢?但是一般的读者对于女人的心理一点不加研究,只是按字面解释,赞美那个女人的伟大,说她能够牺牲去成全丈夫的事业。我想世间不少聪明的男人绝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这样的男女间的不平等,不过他们还是故意去极力赞美那个女人的牺牲之德以便保持他们男性的特权——多妻主义的特权,可怜的就是我们女性,一点不加研究,也就跟那班自私自利的男性赞美那种不近人情的女性的牺牲,以为是一种美德!

父亲听到这段,感叹着大称赞特称赞起来。他说这真是篇名作,穿凿人情之机微,真是无以复加。你们想想,这岂不是笑话?旧的礼教,虚伪的礼教,有这班人去替它维持,难怪它像铜墙铁壁般不容易打破。在这虚伪的礼教下,不知活活地牺牲了多少女性哟!

像我的父母那样顽固的一帮老人都是邪神妖怪啊!像我们不能独立的女儿都做了被牺牲的牲畜啊!

母亲听到那个女人要和她的丈夫分手时,居然抽咽起来,流了不少的眼泪。大概她是在直感着和丈夫生离的悲痛。我想,像那样无情的丢妻恋妾的禽兽,不好的丈夫,还有什么可留恋呢;早分手不是痛快些么?想我为他哭么?我决不会这样蠢笨的。丈夫的心已经趋向别的女性了,我不会也去找个我所喜欢的男性么?

父亲在反复地称赞这篇戏曲的作者,但是我想这个作者真是女性的罪人。

这时候,我看了看卓民和姐姐的态度,姐姐和卓民相对视了一会,就都低下头去,彼此都在微笑。

“他们这样地眉来眼去,是表示些什么意思哟!”

我当下这样想。他们也在嗤笑曲中的女主人的愚蠢吧,并且以她来比拟我吧,那就太岂有此理了。

看见我在注意他们,他们便急急地各转过脸向别的方面去了。那种样子真叫人看见怀疑,也叫人生气。

我也不明白是何道理,我已经表示完全恕宥他们的罪了,也表示过往后一同和睦地过活下去。但是今晚上看见他们又在眉来眼去,心里又起了一种不安,也感着嫉妒。

我不是表示过我要做良妻贤母么?何以内心又会起这种激动呢?隐秘着这种激动这种嫉妒,单是表面上装出宽大,这岂不是一种虚伪?这真是不自量!没有良妻贤母的资格而偏想学做良妻贤母,不要再戴那个假面具了吧!

以后我便不住地对他们取监视的态度。自己觉得不取那样的态度,便不能安心。本来想做良妻贤母,就不该这样浅肚狭肠的。到后来,姐姐像挨不过我的监视,终于起身走出厅外去了。我也再无心听他们的拉唱了。曲终的时候,曲调真是高唱入云;在戏院里唱时,定可以博得听众的喝彩的。但是此刻的我们大都无心细听了,只有父母揩着额汗在说:“佩服!佩服!好!好!好!”

算唱完了,大家开始批评了。

“怎么样,菊儿?”父亲笑着问我。

“嗯,很有趣。”我这样说。

“做妾的可怜呢,还是妻可怜?”父亲又问。

“双方都可怜。”

“那个男人怎么样?”

“完全是个禽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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