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天,数月,他看见秃树枝就砍,每砍掉一根,就回想起伢儿的断指在空中飞行的景象。
松林里几乎看不到一根秃树枝了。
中秋节时,老爷格外赏了他二两银子,说他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松林的茂盛有他一份功劳。
他把银子带上街去,扯了几丈好布,准备给堂客和儿子各做几身像样的衣服。
回家的路上,他贪婪地闻着那些新布,布的味道近似松林的清馨,闻着很惬意。
黑夜无边无际。老人蜷曲在**,大睁着眼。他的眼睁着闭着都一样,他的黑夜无比漫长,白昼只是一种梦境。他面朝着窗棂,窗棂里透出微弱的白光,那薄薄的白光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小的方格。老人是根据记忆而不是根据光线来判断窗棂的方向的。夜寂静得深不见底,老人伸出手在空中探了探,觉出那寂静十分寒冷,牢牢地粘在他手的四周。他的指尖开始麻木了,寒意顺着手肘向身体里传递。他把手缩进被窝,团紧了身子,紧挨着脚那一头那个热烘烘的肉体。到底年龄不饶人,老人想,轻轻叹口气。待自己的叹息消失,他敏锐地发觉夜的静寂里有了一种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他立即断定,是那种轻轻盈盈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在他还拥有白昼时,他见过那些精美的雪花。青山默默地伫立,洁白的雪花轻轻地飘落,松林穿上了白绒绒的雪袍,岭上岭下一片雪白。太阳出来,雪水从枝头滴下,松林里滴滴答答奏起一片美妙音乐。泥土泡软了,松树根贪婪地吮吸着水分……老人咂了咂嘴,似乎嘴唇已被雪水滋润,能感觉到一丝丝甜味。咔嚓!远远的山间传来一声响。老人一抖,辨出是树枝折断的声音。他猛然想起,这两天又是雨又是风,树上肯定结了冰凌,那些苍绿的松树,一定被压得低低地垂下了枝条。再覆盖上一场鹅毛大雪,脆嫩的松树会支撑不住。老人仿佛听见了松树们凄婉的呻吟,立即伸出腿踢了踢床那头那个熟睡的躯体。松子,松子快起来!那躯体拱了拱又不动了。干什么呀,半夜三更的……快起来呀,听见没有?山上的松树要被雪压断了,快去拿竹篙把雪敲下来!老人抓住孙儿的一只脚一扯。松子恼火了,猛地把那只脚抽回去。爷爷,你操的什么闲心?断了就断了,松树是队里的,又不是你自己的!老人怒喝:混帐东西,队上的松树就不是松树了?松子辩白道:挑了一天土,骨头都散架了,我要困觉!老人坐了起来,一把掀开被子。要困觉入了土随你困个饱!快去!松子冷得发抖,无可奈何地穿衣下床。又冷又黑,怎么上山呀?老人说,你看我眼睛不管用是么?下雪有雪光,怎么看不见?我都看得见呢!老人手准确地推开窗棂,几片雪花精灵似地飘进来。老人确实看见了几十年前雪落松林的情景。松子用棉衣裹紧身体,嘟嘟哝哝地出了门,走进漫天飞舞的雪花里。到哪个家里去挤一夜吧,他想。这时,透过迷蒙的雪花,他听见自家的床吱吜吱吜响,于是知道这一晚爷爷是睡不安宁的了。
黄昏时分,松林的阴影拖得很长,没有风,所以显得很冷清。
猝然一声枪响,把这冷清击碎了。
山坡上有棵老松树蓦地弹跳了一下,抖落几缕干松毛。一颗子弹嵌进树身,弄出一个小小的洞。
接着一条狗惶惶地吠了起来。
他醉醺醺地回家的时候云已占领了天空,只剩下几点小星在云隙里可怜巴巴地眨着眼。
云跟山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颜色。
小径依稀可见,弯弯曲曲如一条蛇。
他往村子里瞭望,朦朦胧胧只见一些变幻莫测的人影在动,似乎正上演一台皮影戏。
路边刚割完稻子的田里,七零八落地站着一些稻草把子,像是一群跟他一样游手好闲的人。
他忽然想发笑,这时那些稻草把子都围着他跳起舞来。
狗日的穷快活!他骂骂咧咧推开那些舞动的影子,踉踉跄跄直奔家门。
堂客像一尊观音菩萨坐在门口。
堂客注视着他,眼睛似即将熄灭的灯火。
他的食指戳过去:“痴望哑望,望野老公么?”
堂客瞟他一眼,撩撩鬓边乱发,竟然撩出一张清秀姣好的脸,红嘴唇一撇:“你还晓得死回来?”
“嘿嘿,”他阴阴地笑笑,“有你这样嫩的乖堂客,哪个还想打野食呢?”
堂客哼一声,抱住双膝。
他一下子全身上下内外都有了动静,太阳穴怦怦跳。
“大少爷刚才来过。”
堂客平平淡淡一句话,把他的手固定在空中,半天才放下来。他的每根头发都不舒服起来。
“他来干什么?”他厉声问,堂客的脸有些发红,这当然不是好兆头。
“哼。”堂客把脸偏向一边。
他抓住堂客的头发来回摇,嗓门里挤出几个刺球般的字:“说,他动了你没有?”
堂客看定他,不说话,脸上却浮出模棱两可的笑。这张镶在暮色里的脸灿烂而诡谲,可爱又可恼,他恨不得吞下肚去。
“他若动了你,我剁掉他的脑壳!”他咆哮着,把拳头砸进迷离的暗夜中。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山谷里回**,传得很远很远,似乎一直传到他穿开裆裤的时候。
堂客身后的门自己一下关了,倒把他吓了一跳。
“谁像你,老想着这种事。他是来请你参加自卫队的。”堂客说完,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他没在意。
“什么自卫队?”
“说是城里的日本人要来抢东西,搞个自卫队跟他们打仗。”堂客静静地说,“不怕死的都参加。”
“我不干。我穷得丁当响,自卫个屁!他有良田几百亩,瓦房几十间,自然怕抢喽!要我给他卖命?叫化子梦见当驸马,尽想好事,不干不干。”
他抓住堂客一只胳脯,把她提起来拖进门去。
大黄狗过来舔他的腿,被他踢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