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如豆。坼裂的地板吱呀作响。浓郁的牛粪味在屋内升腾氤氲。老鼠的绿豆眼闪着幽光游来游去。
床像一个戏台摆在那里。
他把堂客抛在**,篾席下的稻草窸窣作响。
堂客白白的展开了,在晦暝夜色里显得格外鲜明,格外柔软。他想起了过年时用来炖骨头的大白萝卜。白萝卜的味道很不错。
他上了戏台。这戏久演不衰。
风不知好歹地拍打着窗户,雨似乎也要来了。他喘着气,浑身湿淋淋的。
他仰天躺着,让急促的呼吸渐渐缓和,疲乏的身体纹丝不动恍如死去。
灯灭了。漆黑的夜色从他额头上漫下来,盖住他的脸。
黑暗中堂客悄然道:“大少爷说,进自卫队的人每天给半块光洋哩。”
他心里一动,想睁开眼,但眼皮过于沉重,于是放弃了努力。
他感觉一只手在身上摸来摸去,很舒服。
后来他就坠入一个无底深渊,什么也不知道了。
两头石狮子龇牙咧嘴,青光锃亮,威风了不少岁月。
狮子身后的门楼飞檐翘角,描红绘绿,大门极其沉重厚实,包着铁皮。他跨进门槛时想,大概门就是人的脸面吧。
我若是日本人也会冲这种脸面来,他又想。
越过一个天井,穿过一个回廊,他来到一个被中堂、字画和雕花窗棂包围着的客厅。
他坐进一把太师椅里。椅背上的花纹十分精致,他摸了摸,竟有一种十分虚幻的感觉。
大少爷吸着水烟袋迈着四方步走过来。在一片晦暗的古色古香的家具和装饰之中,大少爷的脸极其白,白脸上还有金丝眼镜,于是又显得极其斯文。
他头皮有些紧,不自在,便抬起一只脚,撕着趾缝间一块翻起的茧皮。
大少爷的水烟袋咕嘟咕嘟响了好一阵。
缕缕蓝烟沿着少爷的额升上去,漫进根根直立的头发里,一时间他把那个头看成一座正在焚烧的山。
大少爷的嘴唇张开了,一些字句水泡似的冒了出来。
“你来了我很高兴……”
他茫然地点着头,那块茧皮很坚韧,老揭不下来。
“常言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他用力一扯,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的眼睛挤成一堆。
“你先预支两块光洋吧……”
茧皮终于揭下来了,一颗泪也从眼角掉下。他松口气,见一只仆人的手伸到他面前,手心两块光洋明晃晃地灼眼。
他抓过光洋塞进口袋里。
光洋在袋子里碰得丁当作响。
他出了大门后,发觉大少爷的话一句也没听清,耳际惟有光洋的丁当声,清脆而美妙。
阳光把他的影子映得很长,也很瘦。
他觉得两匹石狮子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
有乌鸦在远处乖戾地啼叫。
他们埋伏在坳口。
一些茅草在眼前摇摇晃晃,使得前面那条官道变得很模糊。
他攥着那支汉阳造,仿佛抓着一条冰冷的蛇。
大少爷伏在他左前方的一道土埂后,像一只大蛤蟆趴在那里。
大少爷手里的驳壳枪在阳光里黑黝黝地闪光。大少爷的脸瘦得像是刀削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