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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鹞河排佬(第1页)

白鹞河排佬

他听见了脚步声,嚓、嚓、嚓,极其轻微,由远及近地响过来,他的心不安而兴奋地蹦了一下。

在河边这块突兀的青色岩石上,他蹲着,虬筋缠绕的双手箍着屈在怀中的膝盖。浑黄的河水不时扑上岩石,伸出冰凉的舌头,舔一下他露在草鞋外的瘦伶伶的脚趾头。烂了边的棕丝斗笠下是一张酱色的核桃壳似的脸,左颊上有紫红色的斑,一对不大的棕黄色眼球,醒在一片波浪般的皱纹里,长久地、长久地瞪着急遽地流着的白鹞河,永远也不会眨一下似的……白色浪花一朵一朵在岸边次第开放,一律绽得响亮,每一朵都有不同的姿态,不同的味道,他全分辨得出。蒙蒙细雨无声无息漫天飘洒,模糊了天,朦胧了山,白粉似的沾在斗笠的毛刺刺的边上、蓑衣的软塌塌的翅上,结成颗颗银珠滚落下来。

他如塑如铸,泥偶一般,似乎对背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毫不动心,然而,那脚步却如烧红的烙铁,一声一声烙在他背上,灼疼异常。脚步声是急切而又迟疑的,好像出于无奈,但又怀有期盼……脚步声中断了?响得愈来愈远了?不,那是毫无道理的。今早起床时左眼皮跳了,俗话说,左跳喜右跳祸。他知道,一切的等待,都将得到报偿了。

喘气声替代了脚步声。那人站在了他背后,一时没有说话。当然,在算计这笔生意。这种人的心是筛子,筛一下就有无数的主意落下来。

老伯!

那人轻轻唤了一声。

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是他求我,不是我求他,他暗自说。不能显出期望的样子来。其实心底明白,这事是互相有求于人,且他远比那人来得焦灼。那人太阳穴上那块疤是不是还那样亮得逼人?刚进山时,那人挺神气的,见人就撤那种锡纸包的洋烟。现在肯定是霜打的茄子了,因为在村里转了两天,没请到半个人给他撑木排。他对此清清楚楚,但是,我得装糊涂,他想。

老伯!

那人提高了嗓门。

唔?

他应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样子。

老伯,那人说,我想请你撑一趟排。说着怯怯地踩着岩石棱角,绕到他面前,递过一支上下一般粗的洋烟。

哦,撑排。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也不去接受那支烟,任它悬在空中。撑排,这年头可是件新鲜事。

是呀,好多年没人撑排了,要不是垮了山堵了路,我早拿车把木头装走了。那人收起烟,说,我们急等杉木用呢。

村里撑排的行家里手,不是有几桌么?他说,瓮声瓮气地,怎么,是嫌出价太矮?

不是不是,他们,嘿,都……那人顿了顿,我是想让你老人家赚这笔钱呢!

放你娘的狗屁!你找不到人,才来找我的,他忿忿地想。沉默了好一阵,他才恶声恶气地说,你不晓得,我是个驼背吗?你不晓得我是个烂排的命吗?

嘿嘿,这个嘛……那人悄悄地瞟瞟他的凸起的背,陪着笑脸说,驼背不驼背,跟撑排有什么相干?排烂了嘛,也不要紧,只要在白鹞河口把五十根杉木交给我就行,散的也要得,我给好价钱。

不,我给你一张整排,你交给我什么样,我还给你什么样,若散了,分文不取。

好,痛快!那人喜得右手往左手掌心一砸,说,排我已请人扎好,请你收拾上路吧,三十里水路,天不黑完就到了。

唔,晓得。

他始终不窥那人的脸,全身却在微微地抖动,双手相握,指关节喀喀响。

我在排场等你。那人说完,回头走了。脚步声仓促地响远,直到完全听不见,他才缓缓站起身来。

他伸不直腰,沉重的驼背压得他深深地勾着,总像在寻找什么遗失的东西,往前面张望时,须把身子往后仰。他眼睛发红,佝偻着快步往家里走,赫然高凸的背如一座小山峦在雨雾中浮动。

浑黄的河水訇然有声,奔泻在迤逦险峻的山岭之间,漂着泡沫,卷着漩涡,喷吐着浓郁的水腥气和泥土味。春末的风清凉清凉,湿漉漉地吹来,刮得耸笠边发出呜呜的响声……他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十分奇怪,这一天果真被他等到了么?

只记得,那时头上没有一根白头,那时后脑壳上还拖着一条长辫子。那辫子盘在头上像一顶大棉帽。有天他一如既往地蹲在河边岩石上,忽然有个后生在他背后大喝一声:驼子,如今是民国了怎么还结辫子?剪子喀嚓一声,辫子便到了后生手中。那读洋学堂的后生手一扬,辫子就如一条乌梢蛇,扭动着跌入了白鹞河……是的,白鹞河漂走了许多许多的晴晨雨暮。虽然他不晓得如今是多少年,但他知道他在河边等了两个朝代了。

细雨不知不觉地停了。山谷上空那块不大的天幕上,灰暗的云层悄然散开,现出长长的一线蓝天和一轮半掩半露的太阳。耀眼的阳光泻到河面上,河水便如金水一般翻涌。山间云雾蒸腾,陡峭的峰巅约隐约现。岸边交错耸立的黑色巉岩默默地俯瞰着河水,拖着条条阴郁的影子。

老人用牛尾锁锁了门,扛了排篙,蹬着一双新棕草鞋来到河边。排篙丈余长,呈金黄色,显然放在火塘的房梁上熏过多年,才如此上了釉一样闪闪放光。铁篙头上的锈迹被他用磨刀石打去,青色中透出一层银白来。像所有的排佬一样,他双手并不扶篙,任它搁在肩头,脚下只管走,上坡下坎,拐弯跃沟,排篙平平稳稳不斜不掉。

他换了身新衣裳,肩上斜挎了个蓝布口袋,腰里束了条罗布澡巾。袖子绾到肘部,裤腿卷齐膝弯,露出古铜色的手臂和小腿。布袋带子被驼背高高地顶起,于是布口袋紧紧地勒在腋下。

扎好的木排泊在河边一个死水湾里,一根蜡烛粗的篾缆拴着。河水拍打着排帮,噼啪有声。两个后生站在排上,手持鹰嘴篙,在捞从上游漂来的木材杂物。

木排老板站在岸边,正朝他这边眺望。

他走过去,在老板面前站稳。

老板!他拿起竹篙戳戳排头。就是这张排么?其实无须问,河里就一张排。

是呀是呀,老板连连点头,说,一共五十根杉木,你点点么?

嗯。

他跳上排,拿眼角睃了一遍,并没认真点,说,作数!

杉木剥了皮,光溜溜的,黄中透白。他脑子里忽地一闪,深深的记忆里浮出一些和这些**的杉木相似的物件来,令他心头一热;仔细一寻思,又茫茫然不知那物件是什么……他默默地检查了木排的各个要害部位。扎排的杂木杠很粗,使人觉得很牢靠;扎篾也没有断裂的地方;橡木楔也楔得很紧。整张排方方正正结结实实,浑然一体。不是行家里手,扎不出这样的排。他满意地咬了咬嘴唇,瞟瞟那两个后生,提着篙走过去。

喂,请你们两个下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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