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后生回过头,一见是他,挤眉弄眼地笑。
哈哈,我当排老板请了条白鹞河的大鳜鱼,原来是只老虾公噢!
老虾公恋水呢,又想沉龙宫舔龙王小女儿的白屁股咧!只怕呀,下去就起不来罗!
那不怕,白鹞河口有扳罾的,一罾就扳起来了,那个人就发大财,扳一只老虾公!
他漠然地瞥着他们,没有听见一样,只是把排篙攥紧了。
下去!他说,声音低沉有力。
嚯,神气什么?背直时就没有把排撑到过白鹞河口,人老了,又背了口锅,还想逞一回英雄?白鹞河的水都要倒流了!老板,你这回算是找对人了,你早早派人到益阳汉口去捡散木吧!
我看呀,老板,你弄不好排烂了不讲,只怕还要赔上一副棺木呐!
两个后生口水星子四溅,走到排边,却不往岸上跳,回头对着他吐舌头。
排老板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后生们,惶惶悚悚,不知所措地搓手。
他盯着他们,慢慢地走过去。
下去!他喝道,心里有股滚烫的东西在膨胀,在蔓延,在奔突。
下去?到时候看哪个下去罗!哎,莫把你那老麻雀淹得皮吊吊乌紫紫半死不活,要不白鹞镇那些堂客妹子看起来就没得味了!一个后生咧着一嘴黄牙说。
他全身一哆嗦,双手捉紧排篙奋力横扫过去!
排篙带着一声呼啸,啪地打在两个后生腰上,两人一个趔趄,顺势跳上岸,东倒西歪地揉腰,一边呻吟一边叫唤。
老板,请解缆!他在排上定定地说。
呃、呃!老板似有些不放心,又有些奈何不得的样子,迟迟疑疑地解开篾缆。
他将篾缆抽回排上,一圈一圈地盘好,又说:老板,你搭排走吗?
不不!老板连连摇手,我、我从小路走,我到河口去等你!
心被什么利器刺了一下,他忍着,尽量平静地说,那好,你就等着我吧。
他嗖地投出篙,篙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小小弧线,当地一声戳着了岸。侧身一用劲,臂上的肉撑满了皱皱的皮,鼓鼓棱棱的分出瓣来。篙稍微一弯,木排徐徐移动,离了岸。
他又撑了一篙,木排缓缓闯入滚滚激流。他站到排头,两只脚掌紧紧地咬住两根杉木,双腿死死站定,把自己当口大铁钉钉在那里。
他收了篙,横端在手中,篙头上淌下一串水花,像泪。木排在脚下震颤着,晃**着;浪花在木排四周簇拥着,蹦跳着。他微仰身子,盯着前面。前方河道上,洪波汹涌,白浪翻滚,金光闪耀!一个个大浪凶猛地撞在礁石上、河岸上,大块大块地进裂开来!河水犹如竹筒倒油一般往前倾泻,两岸山峰一座座朝身后倒下去,倒下去……
他确实弄不清有多少年没有撑排了,但他每天都在和白鹞河打交道。夜深人静时,他侧卧在那张古老的木**,急浪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脑壳。他一次次地撑着想象中的木排去闯急流里的道道险关。他一次次地落水、烂排,又一次次地重新站立排头。他琢磨着,某个地方应撑上关键的一篙,某个地方应将排头斜对着某块礁旁的空隙……那床筋绊绊的老棉絮里,散发出浓浓的水腥味,他迷醉其中,恍如卧在一张木排上。可那个念头从来没有模糊过,它像一只长脚蚊叮在他的脑子里。
水流湍急,浪声鼓噪,耳膜隐隐地发痒。木排在河水中央大起大伏,剧烈地摇晃。风在耳边咝咝响,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兴奋的微晕漾在脑袋里。哦,所有的感觉都如此熟悉,似乎就在昨天,他曾撑排从这里过,一切印象都清晰而熟稔。
木排底部被水下的暗礁擦得砰砰响,震动波通过排体、草鞋和脚,传到全身乃至头发的尖梢……排首一忽儿拱进浪里,一忽儿犁出浪外。河水的清凉感一阵阵漫过脚背。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左右不停地撑着篙,调整着木排的位置,使之处于河道中央。
驶入一道河湾,篙落处,他瞥见岩缝中一株拇指粗的水扬梅,枝条垂进水中,被急流一冲,弹出水面,又垂进水中,又被一冲,弹出水面……
那根箩索垂在梁下,像条死蛇。它积满了灰尘,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它悬在那里的日子跟他的孤寂的等待一样漫长。出门时,他扛着排篙注视了它好一阵。
狭窄的河道往左拐了。他一篙戳住右岸一块苍苔斑驳的黑礁,用力将排往左撑。木排调头时放慢了速度,浪花从排隙里鼓了出来,排尾扫着了右岸,在岸石上刮得嚓嚓响,同时排身也喀扎喀扎地响了一阵。
我的骨头都没响呢,你倒响了,他想。木排转过身来,他收了篙,吁了口气。进入一段较平缓的河道,两岸的山骤然矮了许多,阳光泼在河面上,粼粼刺眼。对面山里隐约传来牛铃声,他拿眼角余光一瞟,左手叉腰,右手握篙,很威武地站着,等见不到牛的蟹青的背了,才又收手握起篙。一阵河风飒然而至,吹得他头上的白发直立起来。
阳光在排上拓出他驼背的影子。
头上,被重峦叠嶂圈定的那块天空,云已全部散去,湛蓝如洗;岸上的灌木摇曳着树冠,蜡质的叶面银子似的闪着斑斑的光点。他的心稍稍轻松了一会儿,一看前边,又紧张起来。平缓的河道将尽,前面只见波飞浪跳,涛声如雷。河底似乎是一口巨大无比的铁锅,锅底烧了一炉大火,满河的水被煮沸了,直往上翻,直往上冒,冲起一柱柱大浪,鼓起一个个大水泡!
乌龟滩!几十块桌子大的黑黝黝的礁石,一群乌龟一样趴在河道中,推波作浪,暗藏杀机。所有来此的排佬,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作出判断,根据水情在礁石之间选择一条最佳通道。现在礁石已被洪水淹没,他只能凭记忆确定它们的位置。按理说,水漫礁石,河面变宽,木排好过一些,但排佬们宁肯水小时过乌龟滩,那样虽难一些,可知道礁石在什么地方。水漫石隐,难保它们躲在水下刚好能撞着排头的地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他紧张地不断地调整着排的位置,两条腿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不,不是胆怯,是决斗前的兴奋与冲动。他的每块肌肉都在跃跃欲试。
然而,他确是胆怯地颤抖过的……
那时他二十岁,血气方刚,有一身蛮力气,看着村里的壮汉撑着排闯**白鹞河,羡慕得不得了。那些汉子凭着力和勇,靠着胆和血,把排撑到白鹞镇,赚得一笔钱,然后上酒楼,进茶馆,夜里又到窑姐儿身上快活一回,钱花得差不多了,才砍点肉,扯几尺花布悠悠晃晃回村里来。村民们像迎接英雄一样迎回他们。当堂客的也不在乎男人在外头的放浪,倒把窑姐儿对男人的好处唱戏一样宣扬。接下来数日甚至数月,便是排佬们吹嘘和夸耀自己的勇猛和气魄的日子了。在山里,撑排的季节是村人的节日;当排佬,则是男子汉的标志。在这样的乡风乡俗的濡染下,他自然早早怀了一颗排佬心。双手第一次握住排篙时,他是信心十足的,可不想往排上一站,头就发晕,腿就发软。上了排,就由不得人了,老板一解缆,你就得把排撑出去。想不到他五尺高的后生,慌得像入洞房的黄花女,全身都瘫了,抽了筋一般,排篙毫无理由地四处乱戳,摇摇晃晃人都立不住,眼睁睁看着排打了横,随波逐流,卡在乌龟滩的礁石中动弹不得,挡住了河道。河水冲得木排斜斜地掀了起来。后面的木排一张一张开来了,排佬们急得在排上大叫大骂。他骇得脸色苍白,舍命跳进水里,用肩去扛那排头,却两腿酸酸的发不出力,呛了好几口水,无济于事。后面的排接二连三地撞上来了……排佬们指手划脚,狂呼乱叫,眼里流血,恨不得把他生吃了。紧急关头,一莽汉操把开山斧爬过来,几斧子将他的排劈散,才化险为夷,使后面的排顺利通过。若再慢一会,所有的排都将麻花似的绞在一起,天王老子也分解不开,说不定还要搭上几条命。
他的排成了几十根七零八落的散木,他追逐着,沿着河边时断时续的小径狂跑,羞耻的泪水滚落在岩石上、刺蓬里。到了河口,求了几个乡亲帮他收集顺水漂来的木头。泡在水里忙了半天,只收到十几根,其余的全丢失了。工钱自然没有,还倒赔了五吊钱。他扛着竹篙回到村里,几个月不敢抬头见人……村人把种种指责和鄙夷都给了他,跟他定了亲,嘴都亲过的妹子也不跨他家门槛了。而在排佬中间,却流行起关于他之所以缺胆少力的说法,说那是父母造他时下料不足的缘故。
从那时起,他的腰就有些佝偻了,虽然还没驼。过了好几年,他才慢慢恢复自信心,又抓起了排篙。不会撑排的人是被人看不起的。
排首抵近乌龟滩了。
他屏声敛气,咬紧牙关,收缩小腹,盯着波涌浪翻的河面。透过浊黄的波涛,他似乎看见那些暗礁正张着阴森的獠牙,伺机啃烂他的木排。这时,被驼背压得弯曲的脊梁深处电击似的疼了一下,他一挺腰,驼背里喀吱一声响。他没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