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奇书网>花冢深层含义 > 梦生子(第1页)

梦生子(第1页)

梦生子

1

鹞子溪七弯八拐,仓仓皇皇蛇一般从山峡里钻出来,汇入同样七弯八拐的曲江。一条用长条卵石嵌着人字形纹路的小街,懒懒地沿溪西岸延伸,至河口猛然折转,状如鲁班遗落的一把曲尺。

这便是曲尺镇了。

小镇确乎老,街两旁的房舍高低有错,却是一概地歪歪斜斜、一概地被柴火熏黑了板壁、一概的杉木皮屋顶一概地长着绿苔,偶尔亭亭地支起几朵褐色的菌子。司晨的叫鸡公叫过三遍后,墨墨的屋檐下乃至一指或数指宽的板壁缝里,便悠悠地曳出几缕青烟,渐渐地在小镇上空氲氤出一片宁静与温馨。太阳却极迟才出,因为四周山太高,又有能戳着月亮的树;自然,太阳也落得早的,似乎它有极紧急的事,每天来不及对这个山旮旯里的小镇多窥上一眼,便匆匆去了。

人说曲尺镇的街只有两泡尿长。这话千真万确。那年有个七岁的伢儿没名堂,憋了一泡大尿,一边屙一边跑,从街头跑到街中的曲尺拐上,才撒光一泡尿。若不说曲尺镇街太短,就只能说那伢儿的尿太多了。

小镇有两处风景:一是街头山坡上的土地庙,一是街尾青石板路旁的大枫树。土地庙造得极威严,有一间屋子大,厅中神龛上供的土地神,嘴巴却是歪的,且只有一只耳朵。香钵里香火常年不断;神案上供品四季丰盛;地上的蒲包跪穿了又换上新的。大枫树须四人牵手才抱得过来,树高七八丈,除了蟒似的凉粉藤,没人敢爬上去。树又立在河边悬崖上,仲秋之季,白白地见着许多熟透的凉粉果扑扑地掉进曲江,随江流而去。从前树身上常贴着红纸,上写: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据说是很灵的。这两处地方都被镇民们虔诚地崇拜着,不过后来这崇拜变得有些毛骨悚然了:庙里出现了白衣白裤、白头发白眉毛的鬼,吓傻了上香的秦伯娘;枫树呢,一天夜里突然断了尖梢,树身原来是空的,即刻从那树洞里飞出一只红毛野物来。第二天,有个拉纤的往树根上拉了泡尿,从此便拉不出尿,活活憋死了。

后来曲尺镇又多出一景:沿着曲江边那条时断时续的纤路,树起许多杉木杆,牵起了两根电线。电线一直伸进镇长家里,时不时发出嗡嗡的响声。于是镇民们把对土地庙与大枫树的崇拜分给了电线一些,不过同样有些毛骨悚然。除了是神仙,无法解释凭两根线就能同几百里外的人说话的。于是对镇长也更为崇敬和惶恐了。

只有那个一泡尿撒了半条街的伢子不畏这一切。他敢用弹弓打枫树上的喜鹊,还肆无忌惮地偷走土地庙里人家毕恭毕敬献上的供品,以此来给他极少油腥的肚子开洋荤。有一次竟得了几片肥肉,虽有几条蛆虫在拱动,也大喜过望地将它享用了。对那两条始而白晃晃继而黑乎乎的电线,他也敢大不恭,竟然爬上电杆绞了一截下来作弹弓,使之暂不能嗡嗡了。虽说镇长给了一巴掌,娘又几天几夜没合眼,使他头上长了一个包,还担心他被捆一索子下大牢,他还是咧着嘴欢喜了一回。

镇民们送他一个绰号:飞天蜈蚣。在从祖辈的祖辈那里流传下来的白话里,飞天蜈蚣是个神鬼不怕、妖仙奈何的角色,有百扇翅膀,一千条腿。

他就是禄子,一个梦生子。他娘当黄花闺女时,梦里怀了他。

不过现时,他不能说是飞天蜈蚣了,他很能听话,且十分孝顺。大概是年纪大知事了,又上了学堂的缘故吧。

2

可还是好强,凡事喜欢分输赢,争上风。有一回,镇长和商店经理在扯谈,桌上放了两个桶,一桶茶,半桶白糖。镇长忽然来了兴趣,说不准用瓢舀,谁能使茶流到白糖里去,白糖便归了谁。他听了,连忙拿了根橡皮管放进茶桶里,一吸,茶水便汩汩地流出来了……白糖当然没得到,可镇长拍了他的脑壳,称赞说:“有点小聪明!有点小聪明!”娘喜得不得了,给他煎了两个荷包蛋。不是任何人都能这样被镇长亲切地拍击脑壳的。

最令他兴奋的是镇长夸他小聪明。纵令小,也是聪明呵。再小也有黄豆大吧,当然,比花生小一点,不过比起芝麻来可要大多了。

不聪明,五年级的学生能作出这样绝妙的诗来么?——

一个黄昏的早晨

一个年轻的老人

骑着一匹雪白的黑马

举起一把竹制的钢刀

杀死一个亲爱的仇人

诗句炫耀着它奇特的色彩,在同学中偷偷流传了两个多星期。试想,他领着一群拖着绿鼻涕的伢儿,在去学校的路上,手舞足蹈地齐声朗诵,那是一种多么辉煌的情景!

然而先人早说过:“好景不长”。这天那诗正在他唇齿间流利地鸣啭,班主任的竹根教鞭一扬(鞭影立刻落进他眼里,变成一条扭动的蛇),黑板骇人地一声脆响,诗句猝然迸裂开了,词儿们慌不择路骨碌碌滚到了教室的各个角落。他瞧见它们在瑟瑟发抖。那诗于是再也没有回到他嘴里。黄昏再也不敢许配给早晨,老人不再年轻,黑马也不敢雪白了。若不是这场变故,他的杰作的生命力肯定要长久些。

为此他有些耿耿于怀,手指甲在健康状况不佳的课桌上刻了几条痕印,疼得课桌吱呀吱呀好一阵呻吟。不过表面对老师更崇拜,更佩服得五体投地。其实也是,若不是老师,你认得“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你知道虹吸原理?你晓得世上还有诗?“不听老师的话,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娘多次教训他。可不敢造次。况且,老师毕竟是老师,就如镇长毕竟是镇长,娘毕竟是娘一样。

由此,他觉得自己蠢。

其实,除了镇长,没人说过他聪明,从他知事起。

隔壁便是镇长家。一个全镇唯一的青砖青瓦的四合小院。镇长的崽伢子强强与他同岁,小时候,常从院子里窜出来,同他在临街的阶基上耍。

抓子儿,将一把五颜六色的石子儿摊在地上,拈一粒往空中抛起,手迅捷地抓一把再去接空中落下的,看谁抓得多。或者打三角板,烟盒制作的三角板,赢一个也能往小小的心灵里添些欢喜;再不就蹑手蹑足走到篱笆边,尖起手指捉只蜻蜓来,残酷地撕成几块,放在石缝边、门槛下引诱蚂蚁子。两个青皮光脑壳凑一堆,冲着地上喊:“蚂蚁子乖乖,食儿抬抬!蚂蚁子乖乖……”两个光屁股朝天撅起,股沟下边便露出两只一模一样的小鸟儿,一模一样的悠悠地晃,好自在。

“嚯,强强好聪明,晓得逗蚂蚁子!”过路人说。

他不也逗蚂蚁子么?蜻蜓还是他捉的呢,他还认得那只肥头肥脑的蚂蚁子王呢!却没人夸他聪明。

“哟,强强的小鸟鸟,好有味!”

这就怪了!他埋头往强强**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的比自己的有味到哪里去。

强强讲话比他迟,且结结巴巴,把妈妈喊成马马。可娘说:

“哎呀,强强好乖!晓得喊妈妈哒!几多好听,叫人喜欢到肉里头去哒!”

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