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你的屁眼了……”他羞愧难当。
镇长一摸,屁股果真露出一条缝,口气却愈发严厉:“你这是借题发挥、指桑笑槐!走,到反省室去,给我好好反省,挖出你的思想根源!”
反省室在四合院后面,是一间牛栏改的,没有门,四堵两人高的土墙上糊满了报纸。他顺着楼梯爬上墙头,跳了进去。只见里头堆满了报纸、墨水瓶、毛笔、浆糊,墙角有一堆白发,其间还夹着些头屑与血痂。
镇长把楼梯撤了:“好好找原因吧,要深刻!”
他在里头高声道:“我娘、我娘没上发条呢!”
他曾将娘想象为发条玩具,把喂饭比为上发条,上了发条就能不停地跳舞。一性急,他把这说出来了。
“上啥发条?”镇长糊涂了。
“就是喂饭呀!”
“噢,我有办法。你反省你的吧!”
镇长走了。他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响到自家堂屋里,接着,听见镇长一声大喝:“莫跳哒!你这都是过时的老套套哒!”话音刚落,隐约听见扑通一声响。大概是娘猛地停止跳舞,一时不适应摔倒了。他竖起耳朵听了好一会,再也没捕捉到娘的呱唧呱唧的舞步声。
他放心了,躺在一堆报纸上,用个墨水瓶作枕头,开始自我反省。为什么笑?笑什么?笑有何用意?怎么会笑呢?怎么单单那个时刻笑呢?为什么笑成那个模样?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那笑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思想感情?一个个问号在脑子里盘旋,可得不到任何答案。他拚命地想,想……
天黑了。街上各家的油盐味飘了过来,逗得肚子咕咕响。外头雨一直下个不停。晒簟做的天花板上也贴着报纸,那是使于反省者躺着学习准备的。几只牛虻叮在上面,不时飞几圈,扰乱他的思想。看得久了,弄不清飞的是报纸上的铅字还是叮在报纸上的牛虻。反正有许多黑点在眼前晃来晃去。
“禄子,怎么样了?”镇长来了,问,打着饱嗝,大概吃饱了。
“我,想不出来……”他为难地。
“要从灵魂深处找!”
“可……灵魂在哪儿呀?”
“灵魂嘛,在……反正在你自己身上,仔细找吧!”
“我觉得,我没有灵魂……”
“好!禄子,说得对!你没有灵魂,这是原因之一!继续找吧,还要深刻点……唔,屋里有报纸,有书,你参考参考!”
他想说肚子饿了,嘴巴张了张没敢说,拿起一迭报纸翻阅起来。他发现上面全是倒装句,并且铅字在不断地更换位置,使他读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完全不知所云。读着读着,脑壳里嗡嗡直响,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膨胀。肚子也像被屠户的铁刮子刮着,饿得难以忍受。他陷入一种懵懵懂懂、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状态里……
天明天黑了几次,他不清楚。朦胧中,只晓得自己吃了几张报纸,喝了几瓶墨水后,全身的疼痛感便集中到头部了。宛若无数钝锯条在里头锯,无数把铁锤在里头砸。然而他又不得不去想那个笑及笑的根源,就像一个往坡下跑的人收不住脚了一样。越想头越疼,他双手揪着头发,发狂地左右乱甩,活像舞狮子。头发像他的思绪一样乱蓬蓬的。
“禄子,听镇长的话,加劲想,想出来了就好了!”娘来了,把嘴凑在墙上嘱咐他。他的脑壳遽然发硬发烫,咔嚓一声响,顿觉一阵清凉,种种压迫和痛楚倏然消失。
他一摸脑壳,大吃一惊:后脑处裂开一条大口,足有半寸宽!裂口里朝外嗖嗖地喷射着炽热的风,风里带有许多铁锈。他惊慌地大叫:“娘!娘!我的脑壳破哒!我要死哒!”
“蠢崽!破哒就好!脑壳想破才想得出来呢!”娘把巴掌拍得噼啪响。
他镇静了一下,半信半疑。娘既然这么说,总是有道理,大概没有错。可脑壳破了,似乎并不是好事。虫虫钻进去了怎么办?不会把脑子吃了么?他拿起一瓶浆糊,倒进裂口里,用手抹抹,然后解下腰带,将脑壳捆住。
脑壳第二天就愈合了。但须反省出来的还是没反省出来。
一夜暴雨,土墙突然坍塌。他坐在原地,不敢跑出去。镇长见了,颇为满意,点点头,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样?禄子?”
他愁眉苦脸:“我脑壳都想破了……”
“好啊!禄子,你找到根源了:脑壳破,是因为思想坏了!思想坏,还能不那样笑?快出来吧,不用反省了!”镇长招呼说。
他大喜过望,抬腿便向镇长身边走。但刚走了几步,就砰地碰到一个坚实的东西上,头上起了包。
“还有堵墙!”他叫道。
镇长朝眼前摸摸,果然有,不过是透明的罢了。镇长只好扛了梯子来,搁在透明的墙上,把他接了出去。
11
镇长通常起得早,起床后,就捧了小册子,搬条竹椅,坐在当街的台阶上读,背。镇长娘子却起得迟,太阳晒热屁股才起床梳妆打扮。这就使得床前马桶里的排泄物有足够的时间发酵,弥散出令人不安的气味来。这无疑于镇长一家的身体是有害的,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得知这一情况,禄子瞅准镇长一起床,就不声不响蹑入屋内,把马桶提出去倒了。因为上次那个笑的事故,他一直对镇长怀有歉疚与感激,想以此作为弥补,表示谢意。
俗语说:“一个早床,半斤蜜糖。”可见困早床之宝贵。镇长娘子困早床,也基于此;当然并不认真地困,只是躺在**望着天花板养神而已。禄子一进屋,她就侧转身,肥且粗的手臂支撑住头颈,作出迷人的一笑。他却不能有所回报,他已决心不再笑了,当吸取笑的教训。镇长娘子不悦,她不喜欢哭丧的脸。镇长晓得了,告诫他:“禄子,随便笑不好,但哭更不行,你得注意啊!你想,别人会问你:哭什么?为什么哭?为谁而哭?”
“晓得啦。”他点点头,脸上随即做出一个既不是笑,也不是哭的表情,看上去像深思,“您看这样行不?”
“不行!”镇长一摇头,指着他的脸,“你只注意了矛盾的一个方面,而忽视了别一方面。看这副冥思苦想,不,胡思乱想的样子,更反动!这样是不行的,不能想——当然,反省时除外——你想什么?为什么想?你为谁而想?想到哪里去了?你想干什么?”
他打了个寒噤,时值初冬,颇有些寒意:“这,不太难了么?”
“革命么,能不难么?不难还叫革命么?”
既然镇长说了,再难,也要去做。他拿了娘的缺了半边的圆镜子,对照着,摸索着,找到一种调动脸部肌肉的最佳方案,终于制造出一种既不是笑,也不是哭,更不是深思的表情来。效果非常好,镇长见了当即翘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