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毫无意见。”玛奇含糊地说。
他眉开眼笑,高兴得差点搓起手来。
“那么好吧,”他说:“只要你们让我照付住宿费,并且让我帮忙干点活,我就太高兴了。”
“住宿费不用提了。”班福德说。
一天过去了,又过了一天。小伙子在农庄上住了下来。班福德挺喜欢他。他说起话来总是那样柔声细气,彬彬有礼,他从来不多谈自己,总是愿意听她说话,并且那样聪明地、带点嘲弄味道地大声笑着。他很乐意帮忙干活——不过并不多干。他喜欢拿上枪独自出门,去守候,去观察。他有非常敏锐的、不掺杂个人感情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似乎永远不知疲倦。当他独自一个人悄悄地藏在那里观察的时候,他就觉得特别自由自在。
他回家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伴随着黄昏,下起了十一月的沥沥细雨。他在起居室窗外看见了屋里火炉内跳跃着的火焰,这火焰在四周漆黑的建筑物中间跳**着。于是他心里思忖,如果这块地方能够属于他,那倒也是件好事情。接着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精明的打算:为什么不把玛奇娶到手呢?他在田野中间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手里提着僵硬的死兔子,盘算着这个主意。他的脑子惊讶地等待着——它似乎在计算着——接着他对自己默许似的古怪地笑了一下。是啊,为什么不可以呢?到底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这是个好主意。就算它有点可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的年龄比他大些,那又怎么样?没有关系。他一想到她那双乌黑的、惊讶的、脆弱的眼睛,就对自己狡猾地一笑。其实是他比她大。他是她的主人。
这个打算他甚至对自己也不肯承认,对自己也保守秘密。一切都还毫无把握呢。他还得慢慢地走着瞧。是的,他还得看看形势。如果他不小心翼翼地进行,她就会对他这个主意嗤之以鼻。他明白,尽管他很狡猾,但是如果他单刀直入地走到她那里对她说:“玛奇小姐,我爱你,我想娶你。”她必定回答:“滚出去,我可不喜欢来这套玩意儿。”这就是她对男人和男人们的“玩意儿”所持的态度。他如果不小心谨慎,她就会恶狠狠地冲着他说一大串粗野刻薄的讽刺话,还要把他永远地从农庄和她心中驱逐出去。他得慢慢来。他得像打猎时想方设法逮住一头鹿或者一只山鹬一样去逮住她。你要是就那样走到森林里对鹿说:“请你倒在我的枪口下面吧。”那才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呢。不,这是一场持久的、微妙的战斗。你如果真打算逮住一头鹿,你就得紧缩身体,把自己缩进你的身体里面,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偷偷地走进山里去。在你打猎的时候,怎么打是无关紧要的,要紧的是你的感觉。你一定得变得非常仔细、狡猾,要做好不让它逃掉的充分准备。它就好像是天意,是你自己的命运追上并且决定你猎取的那头鹿的命运。从一开始,甚至在你还没有看见猎取物的时候,一场像催眠术一样的奇怪战斗就开始了。你自己的灵魂就是那个猎人,甚至就在你还没有看见任何一头鹿的时候,它就已经出了窍,正紧紧地附在那头鹿的灵魂上面。而那头鹿的灵魂则挣扎着想逃走,甚至在鹿还丝毫没有嗅到你的气味以前。这是一场又微妙又深奥的意志的战斗,它是在无形的世界里进行的。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你的子弹射中目标以后才结束。当你确实激动到了极点,当你终于进入了射程内,这时,你完全用不着像射一个瓶子那样去瞄准,是你自己的意志把子弹送进你的猎取对象的心口。子弹飞向目标的行程就完全是你自己的命运投入鹿的命运的行程。它发生得像一个极其强烈的愿望,像意志的一次最高行动,而不像一条凭着聪明想出来的诡计。
那天下午他在锯烤火用的木柴。黄昏降临得很早,还在下着寒冷刺骨的雾。天已经黑得快看不见东西了。劈柴桩子旁边已经码起了一堆锯短了的木块。他还在忙着锯最后一根木头,玛奇走了过来,帮着把木头搬进屋里或者搬到棚子里堆起来。他干活只穿着一件衬衣,并没有注意到她。她不太情愿地、好像有点羞怯似的走了过来。他看见她弯下腰去拾取劈得十分光洁的木柴,就停下了锯子。一道光焰像闪电般顺着他的神经一直传到他的腿上。
“是玛奇吗?”他那年轻的嗓音沉静地问道。
她正在垒木柴,听见这话就抬起头来。
“嗯!”她说。
他在昏暗中低头望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她。
“我早就想和你谈一件事。”他说。
“是吗?什么事?”她说。在她声音里出现了恐慌。但是她还能控制住自己。
“喏,”他轻柔而微妙地拉长了声音,这声音穿透了她的神经,“你猜是什么事?”
她直起身子,两手叉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又觉得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在他心中燃起。
“唔。”他说,声音柔和得像一下轻轻的抚摸,像猫爪子轻轻地碰了一下,那不像是声音,而像是感觉。“唔……我要你嫁给我。”
玛奇好像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了他的话。她费力地转过脸,但只是白费力气,好像她的全身一下子全都松散了似的,头微微偏向一边,沉默地站着。他似乎弯着腰在朝她隐隐约约地微笑。她觉得他身上射出了一丝丝的小火花。
于是她突然说:“别跟我来你那套胡闹的把戏。”
他的神经颤抖了一下。他没有打中目标。他需要一点时间来镇定自己。于是他说话了。他的声音充满了奇妙的柔情蜜意,好像他在不知不觉地抚摸着她。
“噢,那不是胡闹,绝对不是胡闹。我说的是心里话。我说的是心里话。你为什么不信我的话呢?”他的话听起来显得很委屈。他的声音对她起到了奇妙的作用,使她觉得浑身松弛,懒散无力。她在内心里某个地方挣扎着想恢复自制力。有好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打败了——打败了——打败了。这几个字在她心里晃来晃去,就像她马上要死了似的。她突然说话了。
“不,我当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我明白。”他柔和地坚持说,好像他想把他的声音灌输到她的血液里去似的。“我完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你完全不是大得可以做我的母亲。这话完全不对。而且就是那样,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论我们俩人的年龄多大,你都可以嫁给我。年龄对我有什么关系?年龄对你又有什么关系?年龄毫无关系。”
等他说完这些话,她只觉得一阵晕眩。他的话说得很快——用康沃尔地方那种急促的说话方式——他的声音似乎打在她心里一个毫无抵抗力的地方。
“年龄一点也没有关系!”他柔和地坚持这句话,使他的身子在黑暗里隐隐约约地摇晃起来。她答不出话来。
一股狂欢的巨流腾地像火焰一样涌上了他的四肢。他意识到他已经胜利了。
“我要你嫁给我,你瞧,我为什么不能呢?”他轻柔而飞快地接着说。他等待着她的回答。在暮霭中他仿佛瞧见她周身发射出磷光。她的眼皮低垂,脸儿偏到一边,好像失去了知觉一样,她看来已经落进了他的手心,但是他仍然警惕地等待着。他还不敢伸手去触摸她。
“说吧,”他说道:“说你答应嫁给我,说呀!……说呀!”他说得很温柔,然而也很坚决。
“什么?”她仿佛在远处悄声说着,就像一个觉得痛苦的人一样。他的声音现在变得难以想象的亲密温柔,他紧紧地挨着她。
“答应我吧。”
“唉,我不能呀!”她绝望地哀叫道。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好像处于半昏迷状态,又像是极端痛苦,跟一个快要死的人一样。“我怎么能呢?”
“你能。”他温柔地说,正当她侧过脸,低着头,茫然失措地站在那里时,他把手轻轻地搁在她肩头上。“你能答应的,是的,你能的。有什么使你说不能呢?你能的,你能的。”他无限柔情地俯下身去轻轻用嘴唇和下巴触到了她的脖子。
“别这样!”她像发神经一样疯狂地低喊一声,跳到一边,把脸转过来冲着他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一下子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好像她已经被人杀死了似的。
“我说的是心里话,”他又温柔又残忍地坚持道:“我要你嫁给我,我要你嫁给我,现在你该明白了,是吗?你现在该明白了吧,你明白吗?明白吗?”
“什么呀?”她说。
“明白呀。”他回答。
“噢,”她说:“我明白你说的话。”
“而且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是正经话,是不是?”
“我明白你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