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信不信我的话呢?”他说。
“我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她说。
“你们还在外面吗?”屋里传来了班福德呼唤的声音。
“是的,我们正把木柴搬进来。”他回答。
“我还以为你们走丢了呢,”班福德不满意地说,“快搬吧,快点,搬完了就来喝茶。茶已经煮好了。”
他马上弯下腰抱起一捆短木块,搬进厨房里,把它们堆在角落里。玛奇也来帮忙,两只胳膊抱得满满的。她把木柴抱在怀里的姿势,像抱着一个沉重的孩子似的。夜晚带来了凛冽的寒气。
木柴全部搬进来以后,俩人闹哄哄地在门外的刮鞋板上刮干净了他们的靴子,又在脚垫上擦了擦脚。玛奇关上了门,摘下她的旧毡帽——她那顶农庄女工的帽子。她那一头又厚又卷曲的黑发散开了,她的脸色苍白而不自然。她茫然地把头发往后掠了掠,就去洗干净了手。班福德急急忙忙走进光线昏暗的厨房,从烤炉里取出热在里面的烤饼。
“你们耽搁这么久,在干什么呀?”她不高兴地问,“我以为你们再也不进屋来了呢。我听见你的锯子早已停下来了。你们在外面干什么呀?”
“哦,”亨利说:“我们在堵谷仓里的那个洞,免得老鼠钻进去。”
“什么?我明明看见你们都站在窝棚里,我看见你的衬衫了。”班福德反驳道。
“是啊,我正在把锯子收进去。”
他们进去喝茶。玛奇简直一言不发。她的脸苍白紧张,呆滞失神。小伙子脸上还是平常那种红润而镇定自若的样子,好像他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吃东西的时候把头埋进盘子里。
“你只穿一件衬衫,不觉得冷吗?”班福德挑毛病地说。
他抬头看看她。他的下巴紧贴着盘子,眼光非常清澈透明,毫不躲闪地注视着她。
“不,我不觉得冷,”他用平常那种彬彬有礼的态度柔声说道:“你瞧,屋子里比外面要暖和多了。”
“但愿如此。”班福德说,她的火气被他惹上来了。这天晚上,他那奇怪的殷勤而自信的态度和他脸上精神焕发的机灵神气,都叫她看了心烦。
“不过,你大概不喜欢我不穿外衣就来喝茶吧。我忘记了。”他轻柔而有礼貌地说。
“噢,我不在乎。”班福德说。其实她很在乎。
“我去拿来穿上,好吗?”他说。
玛奇的黑眼睛缓缓地转过来朝着他。
“不,别麻烦了,”她带着奇特的鼻音对他说:“你要是觉得舒服,就别去换了。”她说话用的是生硬的命令口气。
“好吧,我倒是觉得挺舒服的,只要你们不认为我失礼。”他说。
“一般人通常都认为这样做是失礼的,”班福德说:“不过我们不讲究这个。”
“噢,就是你呀,耐妮,你对其他人都是这样要求的呀。”班福德说。她傲然仰起了戴着眼镜的脸,一下子觉得吃下去的东西都在喉咙里了。
可是玛奇又发起呆来,对一切毫不理会了。她嘴里机械地嚼着食物,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在吃东西。小伙子用明亮机警的眼光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班福德生气了。小伙子虽然轻声柔气,彬彬有礼,她却觉得他厚颜无耻。她连看都不爱看他。她不喜欢碰上他清澈机警的眼光,不喜欢看他脸上发出的奇异光辉,不喜欢看他长着细柔髭须的面颊和他那虽然没有光泽却似乎焕发出奇妙的生命活力的红润皮肤。她看到他就觉得不舒服,他的生理存在太刺人、太灼热了。
平常他们喝完茶总是安静地度过晚上。小伙子很少到村里去。他在这个时候常常读读书。他喜欢读书,不过要在他高兴的时刻才读。也就是说,只要他读开了头,就能够专心地读下去。然而他总是懒得开头。他常常在黑夜里独自到地里去,或者沿着篱笆散散步,他对黑夜有一种夜猫子似的奇怪本能,喜欢到处游**,倾听着荒野的声音。
不过,今天晚上他从班福德的书架上拿了一本描写梅恩·德船长的书,两腿劈开坐了下来,埋头读起了故事。他一头微带棕褐色的浅色长发往两边梳开去,像一顶厚厚的便帽盖在头上。他身上仍然只穿着衬衫,在灯下向前俯着身子,两只膝盖叉得很开,手里拿着书,全神贯注在读书这件颇为艰巨的工作上。他使班福德的起居室变得有点像伐木人的宿营地。班福德对这一点很反感。因为她的起居室地板上铺着一条深色边缘的红色土耳其地毯,火炉是用时髦的绿色瓷砖砌的,钢琴盖子打开了,上面放着时兴的舞曲——她很会弹钢琴。墙上挂着玛奇自己画的天鹅和睡莲。何况屋里木柴在火炉里噼噼啪啪地烧得正旺,厚厚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所有的门都紧紧地关着,而屋子外面松树在风中不住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使这间屋子显得实在舒适。它又雅致又可爱。她讨厌那个高大粗壮、长腿的小伙子。他正伸出穿着咔叽裤的长腿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两只扣着士兵衬衫纽扣的手腕又粗又红。他隔一会儿就翻一页书,同时还不断敏锐地瞅一下火炉,拨弄一下木柴,然后又沉醉到旁若无人的专心读书的境界里。
玛奇坐在桌子另一头,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钩针活儿。她噘起嘴的样子很特别,就像她那回梦见狐狸用尾巴烫了她的嘴那样,她的漂亮卷曲的黑发有些零乱地一绺绺披散开来。她的整个身心都处在凝神屏息的状态,好像她本人是在好多英里以外的地方。她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好像听见呼啸的风声里有狐狸围着房子唱歌的声音,歌声如痴似狂,那样粗野,又那样甜蜜。她用发红的但是很秀气的手慢慢地在白棉布上钩着花样,钩得很慢,很笨拙。
“唉,老天!”班福德说,“我今晚眼力不太行。”她用手捂住了眼睛。
小伙子抬头向她投去清澈明亮的眼光,并没有说话。
“是吗,吉尔!”玛奇心不在焉地说。
小伙子又埋头读起书来,班福德也只好回到她的书上去。可是她实在坐不住。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了看玛奇,瘦削的脸庞上出现了一丝古怪的、几乎带着恶意的微笑。
“我出一个便士买你的念头,耐妮。”她突然说。
玛奇回过头来,黑黑的眼睛惊异地瞪得老大。她脸色变得煞白,像是受了惊吓。她刚才还在听那只在屋子周围转悠的狐狸那么温存、那么温存地唱着的歌。
“什么?”她茫然问道。
“我出一个便士买它们,”班福德讽刺地说,“要不就出两个便士,假如你的念头是那样深刻的话。”
小伙子在灯下用明亮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