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陈子壮说明想找织工合作的来意,赵员外面露难色:“织造的事?唉,说实话,寒舍祖传的织坊也遭了海盗重创,损失很大。工匠都散了,到现在还没能重整。眼下只是勉强维持祖业,实在是在硬撑。”他稍停一下,又说道:“而且沙贝远在南海,僱工匠跑那么远,车马劳顿,费太大,生丝染料要转运,路远损耗多。这种情况,合作的事恐怕很难办成。还请您谅解。”
陈子壮见他话里多是推脱,知道难有转变,就起身告辞:“既然这样,就不多打扰了。今天多有叨扰,谢谢赵先生指点。”赵绍衡也客套挽留几句,亲自送到庄园门口拱手告別。
怀著失望的心情离开赵家庄园,一行人转而前往陈村镇。
这里同样显得破败萧条,但就在一条僻静简陋的小巷中,陈邦彦忽然耳朵一动,隱约听到一扇紧闭的木门后传来极其轻微的织布声。
他示意大家停下,自己上前轻轻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充满警惕、瘦削憔悴的脸。
陈邦彦压低声音说明来意。门內的人犹豫再三,左右张望確认没有旁人,这才將眾人让了进去。
狭小的堂屋里,一架半旧的织机仍在运作,一位老者正埋头织布。
交谈中得知,这是几户侥倖躲过海盗劫难、却又无力投靠大家族,只能偷偷维持生计的小机户。
他们不属於任何行会,因为交不起行会的例银,常年游离在行会之外,处境艰难,隨时可能遭到行会或大家族的打压。
老匠户於石听了陈子壮开出的条件,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大人真要招工?能带我们一家去沙贝安心织布,还发工钱?我去!小老儿愿意去。这鬼地方,官府不管,大族欺压,海盗虽然走了,日子却比从前难熬百倍。留在这里,早晚也是个死。”
当晚眾人在陈村一家简陋客栈落脚。陈运带人照例巡视客栈后院时,借著火把的光亮,发现墙角草堆里蜷缩著一个“怪人”,这人头髮捲曲蓬乱、沾满污垢,虽然深目高鼻相貌奇异,却因极度憔悴而骨瘦如柴,破烂的衣服勉强遮体,气息微弱,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陈运立刻警觉,按刀低喝:“弟兄们小心!这人长相奇特,仔细一点!”眾人纷纷拔刀戒备,但也十分好奇。
陈子壮闻报赶来,命人將那个怪人抬进屋內,餵了些热粥汤水。
过了许久,那人才悠悠转醒,深陷的眼窝中,蓝灰色的眸子先是茫然,隨即被巨大的恐惧填满,身体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哑声音,充满戒备。
陈子壮心中一动,想到了些可能性。
他上前几步,用略显生疏但清晰的葡萄牙语试探道:“你是什么人?从何处来?”他刻意使用了一些较为古旧的表达方式,避免过於现代的用语。
他之所以会这种葡萄牙语,还是因为前世的工作需要。那时他为研究欧洲早期航海文献,专门学习过葡萄牙语的歷史演变,对16-17世纪的古葡语发音和词汇有所了解。
那葡萄牙人浑身一震,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陈子壮。他显然听懂了,但似乎对这种在远东地区听到母语感到震惊。
他挣扎著想坐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夹杂著破碎的葡萄牙语和极其生硬的粤语:“费尔南多,澳门,海盗,船,抢,砸,杀,死了,都死了,逃,跑。”
经过一番费劲的沟通,藉助费尔南多极其有限的粤语词汇、夸张的比划,以及陈子壮那带著古韵显得有些奇怪的葡萄牙语,终於拼凑出了这个人的遭遇。
他叫费尔南多,来自澳门一个普通葡萄牙商人家庭。
几个月前,他隨父亲的商船从澳门前往广州做香料生意,返航经过伶仃洋时,不幸遭遇李魁奇的海盗船队袭击。商船被围攻烧毁,船员大多被杀,货物被抢掠一空。费尔南多情急跳海,侥倖抱住一块浮木,在海上漂流多时才被衝上一处荒凉海岸。
他虽死里逃生,却身无分文、语言不通,又因为相貌奇特,一路北上行乞流浪,受尽白眼、驱赶甚至殴打。
最终因为饥寒交迫和过度恐惧,昏倒在这间客栈的墙角。
陈子壮听完,沉吟片刻,果断下令:“帮他洗乾净,找身乾净衣服换上,准备好饭菜。带他一起走。这人说不定有用。”
……
隨后,陈子壮果断在陈村及周边受灾最重的机户村落公开招人,宣布愿意去南海沙贝的,由陈家提供安家费、足额工钱和砖瓦住房。所有原料都由沙贝负责,按技艺高低和织物精细程度定价,不受行会盘剥,也不受豪强欺压。
消息一出,响应的人眾多,大多是些没有田地、没有依靠,常年受大家族压迫的独立小机户和熟练织工。
陈子壮亲自一一筛选,最终选定两位老师傅,一位是曾经在容奇干过的老机户何伯,经验丰富,另一位是陈村的寡妇林婶,织锦技艺尤其精湛。
他又挑选了八名熟练织工,包括之前的於石,男女各半,都能独立操作织机,织出的布均匀平整。
再选出五名年轻学徒,都是手脚麻利、有培养前途的。
一共十五人,大多家累不重或已无牵无掛,方便远迁。
陈邦彦当眾宣读契约,比如老师傅月钱多少,熟练工多少,学徒则包吃住另有补贴,安家费当场预付,到达沙贝就分配住房,职责是按沙贝要求织造丝绸布匹,唯一的硬性条件是未经陈子壮允许,不得擅自离开沙贝。
念完后,陈子壮率先签名盖章。
何伯、林婶等人依次上前,或按手印,或请人代签。
隨后陈运派人將一包一包沉甸甸的安家银髮到每个人手中。
眾人手拿契约和银钱,激动得双手发抖,眼中含泪,连连鞠躬道谢,口口声声说必定竭尽所能、不负恩情。
甚至有人双手抬高,蹦蹦跳跳的表示感谢,当然更多的是对获得银钱感到的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