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正掀了厚厚的棉帘子出来倒水,一见廊下这许多人,先是一愣,待看清是贾琏和宝钗,连忙放下水盆,屈膝行礼:“给琏二爷请安,给宝姑娘请安!姑娘刚吃了药,正歪在榻上歇着呢。”
贾琏点点头:“老太太记挂着林妹妹,让我们过来瞧瞧。”他侧身让宝钗先行。
宝钗温声道:“有劳紫鹃姑娘通传一声。”她举止从容,气度娴雅,与这清冷的碧纱橱小院,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紫鹃打起帘子,一股混合著药味和清冷幽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贾琏深吸一口气,紧随宝钗之后,踏入了林黛玉栖身的这方小小天地。
而平儿,则默默守在门边风雪中,垂下了眼帘,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那温顺恭谨的表象之下。
新的暗流,即将在这温暖的斗室内涌动。
碧纱橱内温暖如春,药香混合著一股清冷的幽香(似是黛玉身上常带的冷香丸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黛玉并未在榻上歇着,而是拥着一床锦被,靠坐在窗下暖炕上。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绣折枝梅花的夹袄,外罩着贾琏所赠的那件银鼠皮里子大红羽缎斗篷,越发显得小脸尖俏苍白,毫无血色。
她手中握着一卷书,却并未在看,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竹枝。
紫鹃方才的通报显然让她有些意外,此刻见贾琏与一个陌生女子一同进来,那双含露目中更是掠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警惕。
“林妹妹。”贾琏率先开口,声音放得轻缓,“老太太记挂你的咳疾,让我过来瞧瞧。可好些了?”他依着计划,并未过多寒暄,只点明来意。
黛玉闻言,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贾琏脸上,见他气色虽差,眼神却清亮,不似往日浑浊,眼底微澜,口中却只淡淡道:“劳老太太和琏二哥记挂,不过是老毛病,将养着罢了。”她的声音带着病后的微喘和一丝惯有的清冷。
这时,宝钗已从容上前,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笑容,敛衽行礼:“林妹妹安好。薛氏宝钗,冒昧来访,望妹妹勿怪。”她姿态优雅,语气真诚,毫无初见的生疏感。
黛玉的目光转向宝钗,带着一丝审视。
眼前女子端庄娴雅,气度沉静,与府中常见的脂粉娇客截然不同。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宝姐姐客气了。请坐。”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紫鹃早已搬来绣墩,宝钗便在黛玉炕前不远不近地坐了。
“听闻妹妹咳疾反复,家母甚是挂念。”宝钗声音温和,如同暖玉,“恰好前日南边捎来些上好的吉林老山参,最是温补益气,想着妹妹或能用得上。”她示意莺儿将锦缎包袱捧上。
莺儿伶俐地打开包袱一角,露出里面品相极佳、根须分明的人参。
“还有这冰糖燕窝粥,”宝钗又指指食盒,“早起熬的,温润滋养,妹妹若能用些,或能压压咳嗽。”
黛玉的目光扫过那价值不菲的老山参和精致的食盒,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眸中情绪。
她并未立刻道谢,只轻声道:“薛姨妈和宝姐姐费心了。只是我这身子不争气,倒劳师动众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疏离。
宝钗笑容不变,仿佛没听出那点疏离,温言道:“妹妹说哪里话。既是一处住着,便是缘分。些许心意,只盼妹妹早日安康。这参,妹妹让紫鹃姑娘收着,或切片含服,或炖汤入药皆可。粥若凉了,让她们热一热再用。”她安排得周到妥帖,态度亲切自然,既表达了关怀,又不显得过分热络或施舍。
黛玉沉默片刻,终是抬眼看向宝钗,那双含露目中清光流转,带着一丝探究:“宝姐姐初来乍到,倒比我这住了些时日的还清楚碧纱橱的路。”她的话似随口一说,却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机锋。
宝钗闻言,莞尔一笑,坦然道:“妹妹取笑了。是姨妈(王夫人)昨日提起妹妹咳疾,又告知了妹妹住处。我记挂着,今日便厚颜来了。倒是扰了妹妹清静。”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点明是王夫人告知,又表达了关怀是出自本心,最后还自谦了一句,将黛玉那点试探轻松化解。
黛玉看着宝钗温婉从容的笑脸,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忽地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苍白的脸颊因用力而泛起病态的潮红。
紫鹃连忙上前替她抚背顺气,一脸焦急。
贾琏站在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宝钗的应对堪称完美——关怀备至却保持距离,周全得体又滴水不漏。
她就像一块温润无瑕的美玉,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难以真正亲近。
而黛玉,如同带刺的幽兰,敏感多疑,宝钗的善意似乎并未完全打消她的戒备,反而可能因这份过分的“完美”而心生警惕。
两人之间的互动,看似平和,实则暗流涌动,充满了初次交锋的试探与衡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亮又带着焦灼的呼喊:
“林妹妹!林妹妹!我听说你又咳得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