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门帘已被猛地掀起!一阵冷风卷着雪粒子灌了进来!
只见贾宝玉裹着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额上束着二龙抢珠金抹额,项上挂着长命锁和通灵宝玉,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他似乎是一路跑来的,小脸冻得通红,发髻也有些松散,几缕乌发散在额前,更衬得他面如傅粉,唇若施脂。
他一进门,目光便如磁石般牢牢锁定了炕上咳得喘不过气的黛玉,对屋内的贾琏和宝钗竟是视若无睹!
“妹妹!”宝玉几步抢到炕前,一把推开正在给黛玉顺气的紫鹃(动作急切却无恶意),自己半跪在炕沿,伸手就去探黛玉的额头,声音里满是心疼和慌乱:“快让我瞧瞧!可烫吗?怎么咳得这样凶?紫鹃!药呢?可吃了?”他连珠炮似的发问,眼神紧紧盯着黛玉,那专注和焦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
黛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一连串的关切弄得有些懵,咳得更急,一时说不出话,只下意识地想避开他过于亲昵的触碰。
屋内气氛瞬间凝固!
贾琏看得分明,宝玉冲进来时,宝钗脸上的温婉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黯然。
她微微侧身,让开了宝玉冲撞的路径,姿态依旧优雅,仿佛只是避让风雪。
宝玉这才仿佛注意到屋内还有旁人。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站在一旁的贾琏,只匆匆叫了一声:“琏二哥。”随即,他的视线落在了宝钗身上,眼中闪过一丝陌生的惊艳和疑惑:“这位姐姐是…?”
宝钗已从容起身,对着宝玉敛衽一礼,脸上重新绽开温婉得体的笑容,声音清润:“薛氏宝钗,见过宝二爷。”她态度落落大方,毫无被忽视的尴尬。
宝玉这才恍然,忙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还礼:“原来是薛家姐姐!宝玉失礼了!”他口中说着,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飘向咳声渐歇、正被紫鹃喂水的黛玉,那份关切溢于言表。
贾琏站在角落,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眼前这小小的碧纱橱,瞬间成了风暴的中心:病弱敏感、心思百转的黛玉;温婉周全、深藏不露的宝钗;还有这个莽撞闯入、眼中只有“林妹妹”、心思纯净如赤子却又身份特殊的宝玉。
三人之间那微妙而复杂的关系网,在这风雪天的碧纱橱内,第一次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碧纱橱内,气氛因宝玉的闯入而变得微妙而紧绷。
黛玉咳声渐歇,靠在紫鹃怀里微微喘息,苍白的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和一丝被宝玉莽撞惊吓后的余悸。
宝玉半跪在炕沿,目光焦灼地锁着黛玉,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宝钗已从容起身,立于一旁,脸上温婉的笑容依旧,只是那沉静的眼底,似乎比方才更深邃了些,如同古井无波。
贾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宝玉对宝钗的视若无睹,不仅是失礼,更是在这初次会面的敏感时刻,将宝钗置于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
他作为在场唯一的“兄长”,又是刚刚在贾母面前表态“脱胎换骨”之人,此刻若不说话,反倒显得怪异。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病后特有的沙哑磁性,在这略显凝滞的空气里清晰地响起:
“宝兄弟,”贾琏的目光落在宝玉那写满担忧的侧脸上,语气带着一种兄长特有的、半是调侃半是提醒的意味,“你这眼里,怕是只剩下林妹妹这个“病人”了?初次见面的薛家表妹还在这儿站着呢,你倒好,招呼也不打一个,只顾着问东问西,岂不失了我们荣国府的礼数?”
他这话说得并不严厉,甚至带着点玩笑的口吻,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宝玉闻声,猛地回过头,脸上还带着对黛玉的关切未褪,又添了几分被点破的羞赧和茫然。
他这才像是真正“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宝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俊脸“唰”地一下红了,慌忙站起身,对着宝钗连连作揖,语气带着少年人的无措和真诚:“啊!薛姐姐!对不住,对不住!宝玉一时心急妹妹的病,昏了头了!姐姐莫怪!姐姐莫怪!”他那份赤诚的慌乱,倒显得格外真实,让人生不起气来。
宝钗的反应堪称教科书般的完美。
她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愠色,反而绽开一个比刚才更温煦、更包容的笑容,仿佛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弟弟。
她微微侧身,避开了宝玉的揖礼,声音清润柔和,带着安抚:“宝二爷快别如此。关心则乱,人之常情。林妹妹身子不适,二爷心急如焚,这份赤诚之心,令人动容。宝钗初来乍到,岂敢当此大礼?快请起。”她三言两语,不仅化解了宝玉的尴尬,更将他的失礼归结于对黛玉的“赤诚”,还自谦地抬高了对方,言语间滴水不漏,尽显大家闺秀的涵养与气度。
然而,贾琏敏锐地捕捉到,在宝钗说话时,她笼在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那份瞬间的紧绷,快得如同错觉。
与此同时,炕上的黛玉也有了反应。
她原本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着情绪。
听到贾琏点醒宝玉,又见宝玉对宝钗连连作揖道歉,她忽地抬起眼,那双含露目清清冷冷地扫过贾琏,又落在宝钗那完美无瑕的笑脸上,最后定格在宝玉因羞赧而泛红的俊脸上。
她苍白的唇边,竟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点嘲弄,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轻飘飘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