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老夫也怕。”孙承宗淡淡道,“是人,都会怕死。但怕,有用吗?”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两道寒电,扫视着众人:“城破,是个死。跪地求饶,或许能多活片刻,但终究难逃一刀,妻女受辱,祖宗蒙羞!站着死,跪着亦死!何不站着死,求个痛快,留个清白?!”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高阳城小,但人心不小!我孙承宗,今年八十有三了!死则死耳,何足道哉!今日,老夫就站在这里,与高阳共存亡!与诸位乡亲,同生共死!”
“共存亡!”雷县令率先振臂高呼。
“共存亡!”赵胜瞪着发红的眼睛,跟着吼道。
“共存亡!共存亡!”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起初杂乱,继而变得整齐、响亮,汇聚成一股不屈的声浪,冲上云霄,竟暂时压过了城外的喧嚣!
孙承宗微微点头,不再多言。他知道,士气可用,但光靠士气,挡不住真正的刀剑。他招了招手,示意雷县令和几个城中士绅头领近前,低声吩咐起来。
李青梧站在人群外围,听着那山呼海啸般的“共存亡”,看着孙承宗那镇定指挥的身影,只觉得浑身血液都热了起来。他不再去想圣贤书,不再去想功名路,此刻,他只是一个高阳人,一个必须拿起武器,保卫家园的少年。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恐惧。
而是决绝。
夜幕,在紧张和压抑的气氛中,悄然降临。
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寒气更重,呵气成冰。
清军并未在第一天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只是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偶尔派出小股骑兵靠近城墙骚扰、试探,或者向城头射几支响箭。但这暴风雨前的宁静,更让人心悸。
孙府,位于高阳城中心偏东,不算十分豪奢,但庭院深邃,自有一股庄重气象。然而今夜,这座府邸却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气氛凝重。
前院的厅堂大门敞开,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人。有孙家的子侄、家丁、仆役,也有闻讯赶来的城中青壮、溃散的官兵、江湖草莽,甚至还有一些面带菜色、但眼神凶狠的亡命之徒。他们都被孙承宗“散尽家财,募集死士”的举动吸引而来。
李青梧也站在人群边缘,他是跟着赵胜一起来的。赵胜说,阁老府上需要人手,多一个人多一分力。他看着厅堂内外的景象,心中震撼难言。
厅堂内,孙承宗端坐在主位之上,面色沉静。他的几个儿子,孙铨、孙鉁等人,皆肃立一旁。地上,摆放着十几口沉重的大木箱,箱盖己然敞开。
里面,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堆积如山的铜钱!一串串,一吊吊,在灯烛火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除此之外,还有几口箱子里,装着布匹、绸缎,甚至一些古玩玉器。
“抬出去!”孙承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凡愿登城死战者,每人先发五吊钱!若有斩获,另有重赏!若不幸战死,抚恤加倍,由我孙家一力承担!”
家丁们应声上前,开始将沉重的钱箱往外抬。院子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了!铜钱的碰撞声,粗重的喘息声,兴奋的低语声,响成一片。许多人眼睛都红了,盯着那些钱箱,仿佛看到了活下去,或者至少是死得值当的希望。
“孙阁老高义!”
“愿为阁老效死!”
“跟鞑子拼了!”
呼喊声此起彼伏。
李青梧看着那些在灯火下泛着光泽的铜钱,心里却有些异样。用钱买命?这似乎……与他读过的“舍生取义”有些不同。但转念一想,没有这些实实在在的钱粮,又有多少人愿意,或者说有能力,抛下家小,去城头拼命呢?义,需要利的支撑吗?他有些迷茫。
这时,孙承宗缓缓站起身,走到厅堂门口,目光扫过院子里激动的人群。
“钱财,乃身外之物。”他沉声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日散尽,只为高阳数万生灵,搏一线生机!诸君肯挺身而出,便是高阳的恩人,是我孙承宗的恩人!老夫,在此拜谢!”
说着,这位八十三岁的老人,竟对着院子里这些贩夫走卒、溃兵流民,深深一揖!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不知是谁带头,哗啦啦跪倒了一片。
“阁老不可!”
“折煞小人了!”
“誓死守城!”
李青梧也跟着赵胜跪了下来,心中波涛汹涌。这一揖,比千言万语,比万千铜钱,更有力量!它抹平了身份的差距,将所有人的命运,紧紧地捆在了一起。
“都起来!”孙承宗首起身,声音恢复了沉稳,“钱,拿去安家、买酒肉!力气,给老夫留在城头,杀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