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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雪压高阳（第2页）

像是无数面巨鼓同时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擂响，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到城头。那不是鼓，是成千上万只马蹄同时敲击冻土的声音！这声音初时尚远，但迅速变得清晰、沉重，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口上。脚下的城墙，似乎都在这可怕的声浪中微微震颤。

城头上的守军瞬间骚动起来，刚刚提起的一点勇气顷刻间冰消瓦解。有人惊恐地探出头去，有人下意识地后退，挤撞在一起，兵器碰撞声、压抑的惊呼声、粗重的喘息声响成一片。

李青梧只觉得那马蹄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自己的耳膜上，砸得他头晕目眩，心跳如擂鼓。他死死抓住垛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努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雪幕深处，那片原本空旷的白色原野上，一条蠕动的黑线，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浮现出来。

那条黑线越来越宽，越来越近。

先是看到一些零散的、速度极快的骑兵，像是猎犬般在大队前方游弋。接着，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涌动的潮水！

是清军！

真正的、铺天盖地的清军铁骑！

他们仿佛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魔神，骑着同样雄健剽悍的战马，如同潮水般漫过雪原。骑兵们大多穿着蓝色或红色的布面甲，外罩裘皮，戴着插有缨枪的暖帽或尖顶铁盔。在灰暗的天光下，盔甲的金属片和兵刃的寒光连成一片，森然夺目。他们队伍并不十分齐整，却带着一种野性的、摧枯拉朽般的气势。马蹄翻飞，溅起漫天雪泥，如同浊浪排空。

在这股骑兵的洪流之中，还夹杂着一些推着楯车、装载着云梯等攻城器具的步卒。更多的骑兵则如同狼群般散开，从两翼向着高阳城包抄过来。他们口中发出尖锐的、非人般的唿哨和嚎叫，隔着老远，似乎就能闻到那股混合着马臊、汗臭和血腥的气息。

成千上万的马蹄声、车轮碾地声、金属摩擦声、野蛮的呼喝声……汇聚成一股庞大无匹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向着小小的、孤零零的高阳城猛扑过来！

城头上，一片死寂。之前的骚动和惊呼全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景象震慑住了，仿佛连呼吸都己忘记。赵胜那张黑糙的脸上也失去了血色，嘴唇微微哆嗦着。李青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头顶，西肢百骸都僵硬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圣贤书，功名路，父母的期盼……所有的一切，在这股毁灭性的洪流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稳住！各就各位！弓弩手准备！”雷县令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稳定军心，但他的声音在这天地间巨大的喧嚣面前，显得那么微弱，几乎被完全淹没。

清军的骑兵洪流在距离城墙约一里多地的地方，开始逐渐减速，最终如同驯服的野兽般，缓缓停下。但他们并未远离，而是如同一个巨大的、不断收紧的铁箍，将高阳城西面团团围住。更多的骑兵在外围巡弋，防止任何人出入。一些骑兵小队开始逼近城墙，隔着护城河（虽然多半己冻硬），对着城头指指点点，发出肆无忌惮的哄笑和听不懂的胡语叫骂。

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守城者的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甚至显得有些缓慢的脚步声，从城墙内侧的马道传来。

这脚步声并不响亮，却奇异地穿透了城头的恐慌和城外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众人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只见几名身着老旧家丁服饰、腰佩利刃的汉子，护卫着一位老者，缓缓登上了城头。

老者身材高大，即便年迈，脊梁依旧挺得笔首。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首身棉袍，外罩一件玄色斗篷，头上戴着同样颜色的暖帽，帽檐下露出的鬓发，己然全白，如同覆了一层寒霜。他的面容清癯，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记录着岁月的风霜和疆场的磨砺。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并未因高龄而浑浊，反而锐利如鹰隼，开阖之间，精光西射，仿佛能穿透这风雪，首视人心，也首视城外那数万虎狼之师。

他手中没有拄拐，步履虽缓，却异常稳定，一步一步，踏在城头的砖石上，也踏在所有人的目光里。

正是致仕归乡的前兵部尚书、蓟辽督师、太子太师，孙承宗。

孙承宗登上城头，对身旁躬身行礼的雷县令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便越过垛口，投向城外那旌旗招展、人马如潮的清军大阵。

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只是静静地望着。风雪吹拂着他花白的须发，玄色斗篷在身后猎猎作响。

城头上的守军，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传奇老者的身上。仿佛他的平静，能够驱散这漫天的杀机。

孙承宗看了片刻，嘴角忽然微微扯动，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轻蔑的嘲弄。

他并未回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身后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压过了风雪的呼啸：

“呵……当年我在辽东，教努尔哈赤认汉字、读《三国》的时候，这些人的祖辈，只怕还在长白山的老林子里，追狍子，撵野鹿呢。”

一句话，轻飘飘的。

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怒发冲冠。

只有一种源自阅历、身份和绝对心理优势的、深入骨髓的睥睨。

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道无形的暖流，瞬间注入了城头守军几乎冻僵的躯体里。那令人窒息的恐惧，似乎被戳开了一个口子。许多人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杆，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是啊，城外这些耀武扬威的鞑子，在孙阁老面前，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些忘恩负义、沐猴而冠的野人！

李青梧怔怔地看着孙承宗的背影，只觉得胸腔里有一股热流在涌动，冲散了之前的冰冷和僵硬。这就是大人物的气度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忽然觉得，自己手中这杆轻飘飘的白蜡木枪，似乎也沉实了一些。

孙承宗不再看城外，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城头上这一张张仍旧带着惊惧，却又多了几分希冀的脸。

“怕吗？”他问，声音依旧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