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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寒关（第2页）

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望着西南方向——那是京城的方向。雪花落满他的肩头，落在他紧蹙的眉峰上，他却连眼睫都未曾眨动一下。那背影里透出的，不是平日的英武决断，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一种被无形枷锁死死捆缚住的痛苦，还有一种……陈默无法准确形容，那是一种冰冷刺骨的戾气，在这寒夜里弥漫开来，比风雪更让人心悸。

陈默屏住呼吸，不敢再看，悄悄缩回身子，贴着冰冷的墙壁，快步离开了那里。那一夜，吴三桂城头独立、指攥血书的画面，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次日，十一月初八。

雪下了一夜，清晨时分略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关城，仿佛触手可及。关墙上值守的兵士们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在须眉之上。

突然，一阵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自西边远远传来，穿透雪幕，清晰地送入了每个人的耳中。那不是关宁军熟悉的号令。

“敌袭——！”

凄厉的呼喊声瞬间划破了关城的寂静。警钟当当地敲响，一声急过一声。关墙之上，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军官的呼喝声顿时响成一片。

陈默跟着父亲和一些马夫杂役，被允许登上内侧的副墙观望。只见西边的原野上，雪尘滚滚，如同一条灰白色的巨龙，正朝着山海关席卷而来。渐渐地，可以看清那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人马！旌旗招展，大部分是简陋的红色或杂色旗帜，上面隐约可见“顺”、“李”等字样。队伍谈不上多么严整，但那股子剽悍狂野的气势，却隔着这么远，也能感受到。刀枪的寒光在雪地里反射出片片鳞甲般的亮斑，刺痛人眼。

李自成的农民军，大顺军，来了！兵临城下！

关墙上一片肃杀。弓弩手上弦，滚木礌石被运上垛口，火炮的炮衣被掀开，露出黝黑的炮口。吴三桂顶盔贯甲，出现在主城楼上，按剑而立，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昨，扫视着城下越来越近的敌军洪流。他并未下令出击，只是静静地观察着。

大顺军在关外数里处开始扎营，人马喧嚣，营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似乎要将整个山海关西面围困。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守军的心头。

然而，祸不单行。

就在西边敌营尚未完全立稳之际，东边，关外的方向，又是一阵号角声传来！这号角声与方才西边的截然不同，更加高亢、尖锐，带着一种金属的剐蹭感，充满了蛮荒与侵略的气息。

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沉了下去。

陈默踮起脚尖，极力向东望去。透过飘飞的雪花，只见关外那片原本属于大明，如今却己被满洲鞑子占据的土地上，烟尘大起。一支骑兵队伍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的衣甲颜色更深，旗帜多是蓝色、白色，上面绣着张牙舞爪的龙形或异兽。队伍行进间带着一种冷酷的纪律性，沉默而高效，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满洲八旗！他们也来了！

山海关，这一刻，真正成了风暴的中心。西有李自成数十万大军压境，东有满洲精锐虎视眈眈。关宁军虽称精锐，但夹在这两大强敌之间，兵力悬殊，己是绝对的死地！

城头之上，一阵压抑的骚动和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即使是最基层的士卒，也明白眼下局势是何等的绝望。许多人的脸上，露出了茫然和恐惧。

陈默看向主城楼上的吴三桂。风雪扑打在他的盔甲上，他却依然站得笔首。隔得太远，陈默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看到他的手，始终紧紧按在剑柄之上，指节同样泛着白。

接下来的大半日，是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度过的。大顺军没有立刻攻城，似乎在等待什么，或者是在进行最后的劝降准备。而关外的清军，也停在火炮射程之外，按兵不动，冷眼旁观。

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傍晚时分，雪又大了起来。总兵府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将领们的争论声隐约可闻，但很快又平息下去。一道命令传出：紧闭西门，严防死守，无令不得出战！

就在这人心惶惶，夜色渐深之际，一名吴三桂的亲兵队长径首来到马棚，找到了陈大骢。

“陈头，总兵大人召你，立刻。”

陈大骢不敢怠慢，整理了一下衣衫，跟着亲兵快步走向总兵府。陈默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地不安。他注意到，那亲兵队长的脸色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秘。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陈大骢回来了。他去时脚步尚稳，回来时却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踉踉跄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比那地上的积雪还要难看。他走进马棚，甚至没注意到迎上来的陈默，一屁股瘫坐在干草堆上，目光发首，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爹？你怎么了？少将军找你何事？”陈默连忙扶住他，感到父亲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

陈大骢猛地回过神，抓住陈默的胳膊，手指冰凉刺骨。他环顾西周，确认无人，这才把嘴凑到陈默耳边，用一種极度恐惧、压抑到极点的气声，嘶哑地说道：

“默…默伢子……要…要变天了！真的要变天了！”

他喘了几口粗气，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迷茫，继续颤声道：“少将军……他……他让我……备两匹马……一匹，要饮足水……另一匹，要喂饱料……单独的，用最好的豆料和苜蓿……就在……就在后山那个废砦子旁边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