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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决堤前夜（第1页）

圣旨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松山大营每一个人的心上。催战的压力不再是遥远的庙堂文书，而是化作了营中陡然加紧的备战喧嚣，化作了军官们焦躁的呵斥，化作了士卒们眼中难以掩饰的惶恐与茫然。

洪承畴的行辕，灯火彻夜不息。一道道军令自这里发出，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层层扩散的涟漪。

“着令各营，即刻清点所有存粮，除三日口粮随身携带外，余者尽数移交中军统一调配！”

“所有火炮、火铳、弓弩、甲胄、刀枪，需逐一查验，缺损者立报，能补即补！”

“即日起，各营夜不收加倍派出，不惜代价，探明锦州外围虏营布置、兵力调动！”

“征调所有随军民夫，加固营垒，多备鹿角、拒马，分发至各营！”

命令冰冷而急促，带着一种末日将至的紧迫感。没有人再讨论该不该打，只剩下如何打，如何在这看似必死的局中，搏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营地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又被这紧张的备战撕扯得支离破碎。铁匠铺里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火星西溅，工匠们赤着上身，拼命修补着破损的兵甲。辎重营区，民夫和辅兵们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粮食从临时粮囤中搬出，装上大车，气氛凝重得如同送葬。骑兵们反复检查着战马的蹄铁、鞍鞯，给它们喂食最后的精料，动作轻柔，眼神却带着诀别。

一股悲壮而绝望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

洪承畴将自己关在行辕内，对着沙盘和地图，进行着最后的推演。他的眼窝深陷，血丝密布，但眼神却亮得吓人，是一种耗尽心力后的亢奋。他召集了吴三桂、马科、白广恩（残部）、王朴、唐通等所有核心将领，进行最后一次军议。

没有多余的废话，他首接指向沙盘上那条从松山通往锦州的死亡通道。

“明日卯时，全军出击！”洪承畴的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王朴、唐通，你二人率本部步卒为前军，配属半数火炮，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稳步推进，遇敌阻击，务必结阵固守，不得冒进！”

王朴和唐通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抱拳领命：“……得令！”前军，意味着最先接敌，承受最猛烈的打击。

“马科、白广恩，”洪承畴目光转向他们，“你二人为中军左、右翼，护卫中军两肋，随时策应前军，抵挡虏骑侧击！”

“末将领命！”

“吴三桂！”洪承畴看向这位年轻的悍将，“你部骑兵，为中军前锋，遮蔽大军，探路预警，若遇虏骑大队，不可恋战，迟滞即可，待我中军主力赶到！”

“督师放心！”吴三桂慨然应诺，眼中燃烧着战意，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骑兵机动性强，但也意味着随时可能陷入重围。

“本督亲率标营及剩余各部，坐镇中军，总督战局！”洪承畴最后说道，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此战，关系国运，有进无退！凡有畏缩不前者，临阵脱逃者，立斩不赦！望诸君……戮力同心，上报君父，下安黎庶！”

“戮力同心，上报君父！”众将齐声吼道，声音在压抑的大帐内回荡，却透着一股风萧萧兮的悲凉。

军议散去，诸将各自回营做最后的准备。洪承畴疲惫地坐回椅中，亲兵端上来的饭菜早己冰凉，他毫无胃口。

夜幕彻底笼罩了松山。大营内并未像往常一样逐渐沉寂，反而充斥着一种躁动不安。火把的光芒在夜风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紧张、麻木或激动的面孔。士卒们仔细擦拭着陪伴自己多年的武器，给家人写下可能永远无法寄出的遗书，或是默默地望着关内的方向，将最后的思念埋藏心底。低沉的歌声不知从哪个营区响起，是边塞的思乡曲调，很快便蔓延开来，成千上万的士卒跟着哼唱，声音汇聚成一股悲怆的洪流，在辽西的夜空中飘荡，闻者无不动容。

洪承畴披着大氅，悄然走出行辕，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漫步在营帐之间。他听着那悲凉的歌声，看着火光影子里那些年轻而茫然的脸庞，心中如同压着万钧巨石。

这些人，很多可能都活不过明天。

他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这里靠近营寨边缘，能听到远处黑暗中传来的、清军营地隐约的号角声。他停下脚步，仰望星空。辽东的夜空，星辰格外清晰冷冽，如同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人间这场即将到来的惨剧。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箭簇。冰冷的触感传来，上面的血渍在星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

这到底是什么？是皇太极的警告？是命运的嘲弄？还是……他自己内心恐惧的化身？

他想起白广恩部最后时刻那面摇摇欲坠的旗帜，想起王廷臣战死时那不甘的眼神，想起皇帝圣旨中那焦灼的斥责，更想起梦中那无尽的尸山血海和震耳欲聋的质问。

“督师，为何送我们入死地……”

为什么？

为君命？为社稷？还是为……他洪承畴自己的功名与身后名？

他找不到答案。或许，这本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身处历史的洪流，个人往往如同浮萍，被巨大的力量裹挟着，奔向未知的深渊。

他紧紧攥住箭簇，棱角几乎要刺破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奇异的清醒。

事己至此，唯有向前。

他转身，走回行辕。背影在星光下拉得很长，孤独而决绝。

中军大帐内，烛火依旧。洪承畴走到案前，案上除了地图，还放着一封他早己写好的奏疏，是向皇帝陈述决战决心，也有……交代后事的意味。旁边，是一壶冷酒。

他提起酒壶，倒了一杯，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地望着跳动的烛火，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营外的歌声渐渐停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等待。庞大的军营，如同一个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又如同蓄满了洪水的堤坝，只待时辰一到，便将彻底决堤，释放出毁灭一切的力量。

决战的黎明，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