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第6章 血色犄角（第1页）

白广恩和王廷臣两部精锐，如同两把悄无声息的利刃，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自松山大营的侧翼潜出。没有号角，没有火把，只有士卒们压抑的呼吸和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响。他们的目标，是洪承畴在沙盘上指定的两处高地——位于松山与锦州之间，恰如犄角般可以扼守通道、窥视清军围城部队侧后的战略要点。

洪承畴一夜未眠，伫立在松山城头，目送着这两支人马融入夜色。寒风拂动他猩红的斗篷，也带来远方隐约的犬吠与更梆声。他知道，这一步棋，风险极大。派出的兵力不能太多，否则易被清军主力咬住；也不能太少，否则无法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站稳脚跟。白广恩勇悍，王廷臣沉稳，皆是可信之将，但面对皇太极麾下如狼似虎的八旗劲旅，他们能支撑多久？

天色微明，乳峰山上的瞭望哨发来信号：白、王二部己抵达预定位置，开始抢筑营寨。

消息传回，洪承畴心中稍定。然而，这份安定并未持续太久。几乎是紧随其后，清军大营方向便传来了异动。烟尘大起，号角连绵，显然，明军建立前进据点的行动，未能瞒过清军无处不在的哨骑。

“来了。”洪承畴低声自语，眼神锐利如鹰。皇太极的反应，果然迅捷如电。

---

白广恩选定的山头相对陡峭，易守难攻。他麾下多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卒，作风剽悍。营栅尚未完全立起，清军的先锋骑兵便己呼啸而至。箭矢如雨点般泼洒过来，钉在刚刚埋下的木桩上，发出夺夺的声响。

“龟儿子，来得倒快！”白广恩啐了一口，脸上横肉抖动，毫无惧色，“弓箭手上前！火铳队预备！给老子狠狠地打！”

明军依托初步成型的工事，奋力还击。清军骑兵试探性地冲击了几次，都被密集的箭矢和铳弹击退，丢下了一些人马尸体。但很快，更多的清军步卒在楯车的掩护下，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将这座刚刚冒头的小小营寨，团团围住。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清军的进攻凶猛而持续，仿佛永不知疲倦。白广恩手持大刀，亲临一线，哪里危急就冲向哪里，吼声如雷，刀光闪处，必有清兵毙命。他的勇猛感染了部下，明军士卒虽伤亡惨重，却依旧死战不退，凭借着地利和一股血性，竟一次次将攀爬而上的清军砍翻下去。

然而，清军人数占绝对优势，攻势一浪高过一浪。营寨外围的壕沟很快被尸体填平，简陋的营栅在清军悍不畏死的冲击和斧劈下，多处出现破损。白广恩身上也多了几处伤口，鲜血浸透了战袍，但他兀自酣战不休。

“督师……援兵……何时能到？”一名亲兵喘着粗气，凑到他身边喊道，声音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白广恩挥刀格开一支射来的冷箭，瞪着眼睛吼道：“守不住，就死在这里！指望援兵？鞑子巴不得咱们出去野战呢！”他心里清楚，洪承畴绝不会派大队人马出营来救，那正中皇太极下怀。他们这两支偏师，本就是弃子，是用来牵制、试探，乃至消耗清军兵力的棋子。能多守一刻，便是为松山大营多争取一刻的时间。

---

与此同时，王廷臣那边的情况更为艰难。他选择的阵地地势相对平缓，更利于清军展开兵力。战斗爆发后不久，营寨便陷入了清军的三面围攻。王廷臣沉着指挥，将有限的兵力运用到了极致，利用弓弩和火器层层阻击。但清军的红衣大炮被推了上来，沉重的弹丸一次次轰击在营垒上，木石横飞，守军伤亡急剧增加。

“将军！东面栅栏被轰开了！”一名千总满脸是血地奔来报告。

王廷臣脸色铁青，抽出佩剑：“亲兵队，随我来！”他率领最后的预备队冲向缺口，与涌入的清军展开了惨烈的白刃战。王廷臣武艺不俗，剑法凌厉，连杀数名清兵，但涌进来的敌人越来越多，仿佛杀之不尽。

混战中，一支冷箭嗖地射来，正中王廷臣肩胛。他闷哼一声，动作一滞，随即被几把长矛同时刺中。王廷臣身躯剧震，口中喷出鲜血，他努力想站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松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决然，随即轰然倒地。

主将战死，残存的明军士卒瞬间崩溃，最后的抵抗被清军迅速粉碎。这座建立不足一日的营寨，宣告陷落。

---

松山大营，乳峰山瞭望台。

洪承畴通过千里镜，清晰地看到了王廷臣部营寨上空升起的浓烟，以及最终飘起的清军旗帜。他握着镜筒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王廷臣，完了。

他立刻将镜头转向白广恩部所在的方向。那里的战斗似乎更加惨烈，烟尘弥漫，喊杀声即便隔着这么远，也隐约可闻。白广恩的营寨还在，但那面“白”字大旗，在硝烟中飘摇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坠落。

“督师！白将军那边快撑不住了！让末将带兵出营接应吧！”吴三桂按捺不住，再次请命。他麾下的骑兵己经集结待命，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洪承畴的心在剧烈挣扎。派出接应，很可能被以逸待劳的清军骑兵截杀，损兵折将，甚至动摇大营根本。不救，白广恩部必然全军覆没，刚刚伸出的犄角将被彻底斩断，军心士气将遭受重创。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战场形势再变。围攻白广恩的清军似乎得到了什么指令，攻势骤然加强，如同最后一股巨浪，狠狠拍打在摇摇欲坠的堤坝上。千里镜中，那面坚持了许久的“白”字大旗，猛地一晃，终于消失在了弥漫的硝烟与尘埃之中。

洪承畴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千里镜磕在冰冷的垛口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完了。两支偏师，全军覆没。

瞭望台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带来远方胜利清军的隐约欢呼，听在耳中，格外刺耳。

吴三桂狠狠一拳砸在墙垛上，脸色铁青。王朴、唐通等将领，亦是面露兔死狐悲之色，神情凝重。

洪承畴缓缓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目光扫过诸将，声音沙哑而低沉：“收敛营寨，加强戒备。清军……很快便会携胜势，再来攻我。”

他没有责备任何人，也没有解释自己的决策。战争的残酷，无需多言。白广恩和王廷臣，以及他们麾下数千将士的血，己经说明了一切。

诸将默默领命而去。洪承畴独自留在瞭望台上，久久凝视着那片刚刚吞噬了两支精锐部队的土地。夕阳如血，将天地间一切都染成了凄厉的红色。那红色，与他梦中血雪的颜色，何其相似。

他仿佛又听到了那无尽的质问，只是这一次，声音更加清晰，更加具体，带着白广恩的怒吼和王廷臣临终的不甘。

“督师……为何送我们入死地……”

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枚染血的箭簇，冰冷刺骨。

这盘棋，他试图主动出击，扳回一局。然而，皇太极只用了一次迅猛而果决的打击，便吃掉了他伸出的两只“犄角”，并将冰冷的刀锋，再次抵近了松山大营的咽喉。

下一步，该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