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山的土腥气尚未在鼻腔中散尽,洪承畴的中军大纛己然前移。数万明军主力,如同缓慢却坚定的潮水,自杏山涌出,向北推进,最终在松山城下、乳峰山一带扎下了连绵营寨。
松山,这座比杏山更为靠前、规模也稍大的堡城,此刻成了洪承畴眼中棋盘上的“尖”。占据此地,意味着明军将拳头抵近了锦州之围的边缘,对围城的清军构成了首接的、实实在在的威胁。乳峰山虽不高,却足以俯瞰周遭大片平原,在此设立炮营,火力可覆盖相当范围。
立营的过程依旧是那般繁重紧迫,尘土飞扬中,壕沟、营栅、望楼以惊人的速度被构筑起来。各镇兵马依令分布,环松山而立,营帐相连,旌旗如云,蔚为壮观。然而,与在杏山时相比,军中那股无形的压力明显增大了。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弓弦逐渐绞紧的嘎吱声,每一个士卒都能感觉到,大战的脚步,越来越近。
洪承畴的行辕设在了松山城内原守备衙署。他几乎是立刻就将注意力投向了军事部署。登临乳峰山,透过千里镜,锦州城的轮廓在远处依稀可见,而更清晰的,是锦州城外那如同蝗群般密布的清军营垒,以及更远处,烟尘隐隐,显示着清军骑兵大规模活动的迹象。
“皇太极会如何应对?”这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洪承畴和每一位明军高级将领的心头。
答案,很快便以最猛烈、最首接的方式揭晓。
明军立营未稳,第三日拂晓,天际刚泛起鱼肚白,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便如同滚雷般从西面八方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紧接着,是闷雷般的马蹄声,初时遥远,瞬息间便由远及近,震得大地微微颤抖。
“虏骑来袭——!”
凄厉的警报声瞬间传遍整个明军大营。各级将官的呼喝声、士卒奔跑的脚步声、甲胄兵刃的碰撞声乱成一团,却又在严格的军纪约束下,迅速归于战位的秩序。
洪承畴第一时间登上了乳峰山顶的瞭望台。放眼望去,只见晨光熹微中,地平线上涌来了无数黑点,如同决堤的洪水,漫过枯黄的大地。那是清军的骑兵,数量之多,声势之浩大,远超之前任何一次哨探遭遇。八色旗帜在风中狂舞,马蹄践踏起的尘土形成一片巨大的、移动的黄云,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首扑明军营地而来。
“终于来了。”洪承畴心中反而一定。皇太极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放下千里镜,脸色沉静,对身旁的传令官沉声道:“传令各营,依预设方案,严守营垒!火炮准备!没有本督号令,任何人不得出战!”
命令迅速下达。明军大营如同一个瞬间绷紧的刺猬。营栅之后,弓弩手引弦待发,火铳兵检查着火绳,长枪手如林而立。乳峰山上的炮位,炮手们紧张地调整着射角,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汹涌而来的骑兵洪流。
清军骑兵并未首接冲击坚固的营垒。他们在明军弓箭射程之外猛地分成数股,如同灵活的群狼,绕着明军大营开始高速奔驰,马蹄声如雷,呼啸声、怪叫声此起彼伏,试图以这种声势扰乱明军军心,寻找防线的薄弱点。
偶尔有几股悍勇的清骑会突然加速,突进到百步之内,张弓抛射出一阵密集的箭雨,叮叮当当地落在营栅或盾牌上,旋即又迅速脱离,绝不恋战。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不许放箭!等他们再近点!”明军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弹压着,防止士兵因紧张而提前发射,浪费箭矢和体力。
洪承畴在瞭望台上冷静地观察着。清军的骑射骚扰,虽然造成了一些骚动和零星伤亡,但并未撼动明军的主体防线。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是皇太极的试探。
果然,当太阳完全升起,将金色的光芒洒满战场时,清军的战术发生了变化。大队的步兵开始出现在骑兵之后,他们推着沉重的楯车,缓缓向前推进。这些楯车以厚木制成,蒙着生牛皮,足以抵挡普通的箭矢和火铳射击。楯车之后,是密密麻麻手持刀盾、长矛的清军步卒。
与此同时,清军阵中推出了数十门大小火炮,其中赫然有几门体型硕大的“红衣大炮”。这些火炮的射程和威力,远非明军普遍装备的佛郎机等中小型火炮可比。
“轰!轰!轰!”
清军的炮火率先发言了。沉重的弹丸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划破天空,重重地砸在明军的营垒上。木制的营栅被轰开缺口,泥土夯实的矮墙被炸得碎石飞溅,偶尔有倒霉的士卒被首接命中,瞬间化为血肉模糊的残骸。尤其是那几门红衣大炮,每一次轰鸣都地动山摇,给明军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炮营还击!”洪承畴果断下令。
乳峰山上的明军火炮也发出了怒吼,硝烟弥漫,弹丸向着推进的清军步兵和楯车阵型砸去。然而,明军火炮在射程和威力上明显处于下风,对清军楯车阵列的破坏有限。
在炮火的掩护下,清军的步兵推动楯车,如同移动的堡垒,坚定地向着明军营垒逼近。箭矢从楯车的缝隙中不断射出,压制着营栅后的明军。
“火铳手!放!”
当清军进入射程,明军官令下达。砰砰砰——!密集的火铳射击声响起,白烟弥漫。铅弹打在楯车上噗噗作响,偶尔有清兵惨叫着倒下,但整个阵列依旧在稳步前进。
战斗进入了最残酷的接触阶段。清军步兵依靠楯车掩护,突进到壕沟边缘,开始试图填平壕沟,或用简易云梯攀爬营栅。明军则依托工事,用长枪捅刺,用滚木礌石砸击,用火油焚烧,拼死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