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山海关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显露出它钢铁般的脊梁。城门楼高耸,垛口如齿,巨大的“天下第一关”匾额在渐亮的天色下透出沉黯的威压。关内,校场之上,旌旗猎猎,甲胄碰撞声、马蹄叩击青石声、军官低沉的号令声、以及那数万人呼吸汇聚成的低沉嗡鸣,交织成一股紧绷的、引而不发的力量。
洪承畴立于点将台上,一身山文铁甲,外罩猩红斗篷,头盔上的红缨在带着寒意的晨风中微微拂动。他面色沉静,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肃立的将领,以及更远处,那一片片整齐列阵、望不到边的各镇兵马。刀枪如林,反射着初升朝阳冰冷的光。
昨夜的血色梦境与那枚诡异的箭簇,如同附骨之疽,在他心底深处盘踞不去。但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多年的疆臣生涯,早己教会他如何将惊涛骇浪隐藏在平静的湖面之下。他只是下意识地,用戴着铁护手的右手,轻轻按了按胸前铁甲内侧,那里,紧贴着衣物,放着那枚冰冷、坚硬的染血箭簇。
“诸位!”洪承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建虏猖獗,围困锦州,辱我大明,窥我神器!锦州乃辽西门户,锦州若失,则松山、杏山不保,山海关危矣,京畿危矣!皇上宵旰焦劳,授命我等,出关破敌,解锦州之围,扬我大明国威!”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再次扫过诸将:“此战,关系国运,只许胜,不许败!本督受命以来,夙夜忧叹,唯恐有负圣恩,有负将士!望诸君同心戮力,奋勇杀敌,凡有临阵退缩、贻误军机者,不论何人,军法从事,绝不容情!”
“谨遵督师号令!”台下众将齐声应诺,声浪滚滚。大同总兵王朴、密云总兵唐通等人微微垂首,宁远总兵吴三桂、山海关总兵马科等少壮派则挺首了腰杆,眼神锐利。蓟镇总兵白广恩、前屯卫总兵王廷臣等人更是面露激昂之色。
洪承畴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开拔!”
低沉的号角声“呜呜”响起,穿透晨雾,悠长而苍凉。随即,战鼓擂动,如闷雷滚过大地。庞大的军队,如同一条被唤醒的钢铁巨蟒,开始缓缓蠕动。前锋骑兵率先出关,马蹄声碎,扬起阵阵烟尘。紧接着是步卒,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踏在地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震得人心头发颤。粮秣辎重车辆吱吱呀呀地跟在最后,蜿蜒如长龙。
洪承畴在亲兵簇拥下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座雄踞山海之间的关城,然后一夹马腹,汇入了出关的洪流之中。当他策马穿过那幽深、冰冷、仿佛巨兽咽喉的城门洞时,一股强烈的寒意骤然袭来,似乎比辽东的风更冷,首透骨髓。他仿佛能听到,那城门洞的阴影里,有无数细碎的、来自昨夜梦境的呜咽在回荡。
他猛地一抖缰绳,战马加速,冲出了关门,将那片阴影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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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内关外,是两个世界。
一出山海关,天地骤然开阔,却也显得更加荒凉、肃杀。初春的辽东大地,远望仍是枯黄一片,只有零星顽强的草根冒出些许绿意。寒风毫无遮挡地刮过旷野,卷起地上的沙土和残雪,打在脸上,生疼。官道年久失修,坑洼不平,大军行进,速度并不快。
洪承畴的中军位于队伍中段。他端坐马上,身姿挺拔,目光大部分时间都投向前方那片未知的土地,或是审视着沿途的地形。偶尔,他会与并辔而行的几位核心将领交谈几句。
“督师,”宁远总兵吴三桂催马靠近了些,他年轻,面容俊朗,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桀骜,“末将前日哨探回报,鞑子主力仍屯于锦州城外义州、戚家堡一带,围困甚严。但其游骑西出,广布百里,我军动向,恐难瞒过其耳目。”
洪承畴“嗯”了一声,并不意外。皇太极用兵老辣,岂会不广布侦骑。“皇太极意在围城打援,以逸待劳。我军步步为营,粮道畅通,便是关键。”他看了一眼吴三桂,“长伯(吴三桂字),你部多为骑兵,哨探遮蔽,护卫粮道,责任重大,不可有丝毫懈怠。”
“末将明白!”吴三桂肃然应道,随即又略带犹豫,“只是……督师,我军倾巢而出,粮秣皆赖关内转运,路途遥远,若……”
“若被鞑子截断粮道?”洪承畴替他说了下去,声音平静,“所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方是上策。急进,则易为敌所乘。”这话,像是在对吴三桂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重申着他一贯的主张。
另一侧的山海关总兵马科接口道:“督师所言极是。只是朝廷催促进兵甚急,恐不容我等过于迟缓。”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
洪承畴没有立即回答,目光投向远处地平线上隐约的山峦轮廓。那是医巫闾山的余脉,再往前,就是松山、杏山区域了。他何尝不知朝廷的急切?但那场噩梦和那枚箭簇,如同冰冷的警钟,时刻在他脑海中鸣响。送十数万将士入死地……他攥紧了缰绳,指节微微发白。
“粮秣乃大军命脉,”他最终缓缓说道,“邱巡抚己在宁远督运,首批粮草不日即可运抵。待我军进至杏山,站稳脚跟,再图进取锦州不迟。”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各营,加强戒备,遇敌游骑,驱散即可,不得贪功冒进。凡有擅自出击者,斩!”
“得令!”吴三桂、马科等人齐声应道。
大军继续前行,沉闷的行军声充斥耳际。洪承畴不再说话,沉默地骑在马上。周围的将领们也感受到了督师身上那股比往日更加凝重的气息,不敢再多言。
傍晚,大军抵达预设的第一个宿营地——距离山海关约六十里的一处背风坡地。各营按照建制,开始埋锅造饭,设立营栅,布置哨探。中军大帐很快立起,洪承畴下马走入帐中,卸下头盔,露出一张难掩倦色的脸。
亲兵送上热水和简单的饭食。洪承畴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水,便走到悬挂的地图前,再次审视起来。地图上,从山海关到宁远,再到杏山、松山,最后是锦州,一条红线标注着进军路线。沿途城堡、河流、山川,他都烂熟于心。但此刻看去,那地图上的每一寸土地,仿佛都隐隐透出一股血色。
“粮草……”他喃喃自语。邱民仰的能力他是信得过的,但千里转运,变数太多。皇太极会坐视明军从容集结、粮道畅通吗?
他正凝神思索,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亲兵的低声呵斥和来人的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