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西年三月,洪承畴奉旨出关的当晚,做了一个诡异噩梦:
他看见自己站在一片血红的雪地上,无数明军尸体堆积如山,尸体忽然齐齐睁眼嘶吼——“督师,为何送我们入死地?”
惊醒时发现床头竟真的有一枚沾血的辽东箭簇……
---
第一章血色兆
崇祯十西年,三月。
关内的风,还带着冬日尾巴的尖利,但吹到山海关,便骤然换了一副腔调,成了裹挟着辽东荒原砂砾的咆哮。这咆哮日夜不息,拍打着天下第一关厚重如铁的城砖,也拍打着关城内每一个人的心头,沉甸甸,冷飕飕。
督师行辕,暂设于关城内一座前朝勋贵的旧府邸。青砖高墙,飞檐斗拱,依稀可见旧日荣华,如今却只余下森严的兵气和挥之不去的压抑。戌时刚过,辕门外甲士林立,枪戟如林,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投下长长短短、晃动不安的影子。门楣上,“钦命督师蓟辽”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昏黄的光圈在地上划出一片不安定的区域。
洪承畴,这位新晋的兵部尚书、蓟辽总督,刚刚结束了一场持续到深夜的军议。此刻,他独自一人,负手立于书房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以及更远处,关墙之外,那片广袤、未知而充满了血腥气的辽东大地。
他身上还穿着白日里接旨时的绯色袍服,麒麟补子在烛光下有些黯淡。五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却己染上了大片的霜白,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眉头却习惯性地蹙着,刻画出几道深峻的纹路。那双平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也难免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更深处的、如临深渊的凝重。
案头上,摊开着兵部移送的文书、辽东巡抚邱民仰的急报、锦州总兵祖大寿泣血求援的蜡书副本,还有,那份决定了他和十数万大军命运的黄绫圣旨。
“……卿膺兹重任,务须星驰出关,集结王师,速解锦州之围,破虏荡寇,以纾朕忧,以安社稷……”
皇帝的声音,透过这冰冷的文字,似乎还在耳边回响。那声音里,有殷切的期望,有不容置疑的催促,更有一种近乎焦躁的、对胜利的渴求。崇祯皇帝,和他的大明王朝,都太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了。松山、杏山、塔山、锦州,辽西走廊的这一串要点,像是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阻挡着关外满洲八旗那滔天的洪流。一旦锦州失守,松山、杏山必不能保,山海关便将首接暴露在鞑子的兵锋之下,京畿震动,国本动摇。
这个道理,洪承畴何尝不知。他久历封疆,总督五省兵务剿杀流寇时,便以持重、谋定后动著称。他深知用兵之险,尤其是在这辽东之地,面对的是皇太极麾下那些如狼似虎、野战无敌的八旗劲旅。他原本的方略,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依靠山海关至锦州一线的城堡体系,消耗敌军,待其师老兵疲,再寻隙决战。
可朝廷等不了,皇上等不了。催战的文书,一道紧似一道。流寇李自成、张献忠在中原腹地复炽,朝廷两线作战,捉襟见肘。必须尽快在辽东打开局面。这一次,连一向与他配合尚算默契的兵部尚书陈新甲,也屡次来信,暗示“主上忧劳,望公速建殊勋”。
今日军议上,诸将意见亦是不一。以大同总兵王朴、密云总兵唐通为代表的一部分将领,面露难色,言语间多有强调粮秣转运艰难、士卒久战疲敝之意。而宁远总兵吴三桂、山海关总兵马科等少壮派,虽未明言反对,但眼神中也闪烁着对速战的不安。只有蓟镇总兵白广恩、前屯卫总兵王廷臣等少数几人,表态愿随督师死战。
“持重……进取……”洪承畴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仿佛在权衡千钧重担。持重,恐负圣恩,贻误战机;进取,则……他目光扫过地图上那片被标注为“锦州”的区域,周围密密麻麻布满了代表清军旗营的符号,如同一张正在收紧的巨网。皇太极,那个可怕的对手,此刻想必正稳坐盛京,等着明军主力出关,自投罗网。
他轻轻吁出一口浊气,胸中却愈发滞闷。这书房里,炭火烧得有些过旺了,空气燥热,带着陈年木料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似的腥气。他起初以为是错觉,或许是连日来看多了军报上描述的惨烈战况,心神不宁所致。但那气味,却丝丝缕缕,顽固地钻入鼻腔,越来越清晰。
是血的味道。
洪承畴眉头锁得更紧。他征战多年,对血腥味再熟悉不过。但这味道从何而来?行辕内外,戒备森严,岂能有污秽之物?他不动声色地环视书房,烛影摇红,映照着他孤长的身影,在墙壁上微微晃动。书架、案几、屏风,一切如常。唯有那气味,挥之不去。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转身走到案前,准备再批阅几份文书。手指刚触到冰凉的纸张,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眼前景物骤然模糊、旋转。连日奔波的劳顿,巨大的压力,似乎在这一刻同时爆发,要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
他勉强扶住桌案,稳了稳身形。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反而让他清醒了几分。
“来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一名亲兵应声而入,垂手侍立。
“什么时辰了?”
“回督师,戌时三刻。”
“备热水,本督要安歇了。明日卯时点卯,不得有误。”
“是!”
亲兵退下后,洪承畴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隔壁的卧房。行辕的卧房同样宽敞,但陈设简朴,一床、一桌、一椅而己。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似乎也跟了进来,淡了一些,却依然存在。
他草草洗漱,脱下袍服,吹熄了烛火,和衣躺在了冰冷的床铺上。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思绪却如同乱麻,纷至沓来。皇帝的嘱托、诸将的面孔、地图上的符号、皇太极鹰隼般的目光、还有那无数在辽东战场上浴血厮杀的将士……最终,这一切都化为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艰难。
窗外,辽东的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在这呜咽声中,洪承畴的意识终于渐渐模糊,沉入了并不安稳的睡梦之中。
---
起初,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然后,脚下传来了触感。冰冷,湿滑,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柔软。他低头,看到的不是书房熟悉的青砖地面,也不是卧房的木板,而是一片……雪地。
可这雪,是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