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信的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官方调查结论和王主任那番措辞严厉的“最强烈谴责”之后,涟漪渐渐平息,湖面复归平静。没有预想中的激烈对峙,没有揪出幕后黑手的戏剧性场面,一切都在程序化的调查和通报后,悄然画上了句号。
然而,这阵无形的风波过后,林远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空气的密度仿佛发生了变化。一种微妙而确实的变化,在同事们的眼神、语气和细微的肢体动作中,悄然流淌。
以前,那些资深的、习惯于传统路径的老师们看他的目光,像在审视一件包装花哨、功能却有待时间检验的新奇电器——好奇有之,观望有之,不以为然者更甚。那是一种混合着“年轻人就是爱折腾”和“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的复杂心态。
如今,那目光里沉淀了许多新的东西。
是同情——对于无端遭受污蔑者,人们总会天然地生出几分义愤与怜惜。这同情并非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基于共同职业尊严被侵犯而产生的共情。
是认可——当调查组如同精密仪器般将他的工作“解剖”开来,那份远超预期的扎实、细致与规范,让许多抱着挑刺心态的人哑然失声。积分制背后详尽的规则与持续的数据跟踪,主题班会里环环相扣的设计与深入浅出的引导,甚至他那略显“话痨”的家长沟通记录……这一切,都不是单靠“小聪明”和“新点子”能支撑起来的。
是尊重——这份尊重,源于他面对危机时表现出的镇定与条理,更源于他在真相大白后,所展现的那种近乎“懒得计较”的豁达。
这种变化,具体而微地体现在了林远办公室门口的“客流量”上。
以往,他这个角落除了陈雪等少数几个气味相投的年轻教师,以及因公务不得不来的同事,算是较为冷清的。如今,课间十分钟,他那张堆满作业和教案的办公桌旁,竟时不时会有人“恰好”路过,或是“顺道”进来站一站。
“林老师,忙着呢?”物理组的赵老师,一位平日见面仅限于点头之交的中年教师,端着泡着浓茶的保温杯,状似无意地踱了进来,身子轻轻靠在桌沿,“哎,现在这帮孩子,基础薄弱真是个大问题……听说你们班那个积分管理,对调动积极性很有一套?有没有什么不涉及核心机密的皮毛,能让我们班那群猴崽子也参考参考?”他的语气里带着试探,也带着真诚的请教。
“林老师,这会儿不打扰吧?”英语组的孙大姐,手里捏着一小袋自家烤的、散发着黄油香气的小饼干,笑吟吟地凑近,“来,尝尝,刚出炉的。要我说啊,这人优秀了,就是容易招苍蝇!你别往心里去,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那个,我看你们班陈小雨,英语语感很好,就是书面表达总差那么点意思,你有什么激发灵感的好办法没有?”她的话语里既有温暖的安抚,也夹杂着切实的教学探讨。
甚至连教务处的年轻干事,以前来送通知都是公事公办的利落,如今放下文件,也会多停留片刻,语气轻松地聊上几句:“林老师,上次你提交的那个网络安全教育案例,材料特别详实,局里那边很感兴趣,估计要作为典型材料上报了。”
对于这些微妙的变化,林远心知肚明。他应对得体,分享经验时坦诚而不藏私,接受安慰时感激而不矫情,脸上依旧是那副混合着阳光与慵懒的常态,仿佛那场试图将他拖入泥潭的风波,只是鞋面上不小心溅到的泥点,轻轻跺跺脚,便继续走在自己的路上。
当有关系亲近些的同事,压低声音问及“到底是谁这么缺德?”或者“你就真打算这么算了?”时,他总是用一句轻飘飘却分量十足的话挡回去:
“水落石出,还了清白,就够了。至于那是谁的手笔,不重要,我也没兴趣知道。有那琢磨人的工夫,”他抬手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作业本,又指了指窗外活跃在操场上的学生身影,“多琢磨琢磨这些,不比什么都强?”
这话辗转传开,又为他赢得了不少无形的加分。尤其是在几位经历过人事纷扰的老教师听来,更是暗自点头:这小子,活得通透!这份不纠缠、不内耗的格局,比许多沉溺于办公室政治的人,高了不知几个层次。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能坦然处之。
譬如刘老师。以往在走廊相遇,他或是微微颔首,维持着前辈的矜持与距离感,或是就某个教学细节,用含蓄的方式提点一二。如今,他看见林远,目光总会先游移开去,打招呼也变得短促而匆忙,像是生怕林远会停下脚步,与他进行一场触及灵魂的深度交流——尽管林远从未有此意图。
有两次,林远刚走到办公室门口,里面正与刘老师低声交谈的郑老师(那位最大嫌疑人)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待他推门进去,两人便迅速装作无事发生,一个低头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报纸,一个转身去接那永远接不完的开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粘稠的尴尬,仿佛能拉扯出丝来。
林远只觉得有些荒诞的可笑。他是真的无意追究。真相如同被擦亮的银器,污垢褪去,光泽自现,这便足够了。非要刨根问底,将那不堪的内里彻底翻检出来,除了满足一时的窥私欲与报复的,于己于人,又有何益?将精力耗费在与宵小之辈的缠斗上,只会让自己也沾上一身泥泞。
他的世界不大,心思也简单,那片心田里,栽种的是班里几十个性格各异、让人操心不完的“树苗”,阳光、水分和养料尚且分配不均,哪还有多余的角落去容纳这些滋生霉菌的阴暗?
王主任有一次私下叫他过去,办公室里茶香袅袅,老人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小子,这次这事儿,处理得大气。有时候啊,沉默和不追究,本身就是最有力的回应。”
林远闻言,扯出一个略带惫懒的笑容:“主任,您就别给我戴高帽了。我啊,就是嫌麻烦,懒得在烂人烂事上浪费情绪。有那时间,我多看两页闲书,或者去看李浩那小子在球场上犯傻,不更舒坦吗?”
王主任被他这混不吝的实在话逗得笑骂了一句,挥挥手让他赶紧滚蛋。
日子仿佛真的回归了正轨,甚至比之前更多了几分经由考验后得来的稳固与和谐。林远享受着这份被信任、被尊重包裹的踏实感,走在校园里,连拂过脸颊的风,似乎都比往日更柔和了几分。
然而,他这片致力于守护“幼苗”的宁静心湖,显然被命运标记为了“多事之区”。
这天下午,放学的铃声如同赦免令,学生们欢腾着涌向西面八方。林远刚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准备收拾东西去争夺食堂今日最后的糖醋里脊,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了办公室门口,像一尊沉默的塔楼,投下了一片阴影。
是李浩。他低着头,那双惯常闪烁着桀骜或傻乐光芒的眼睛被浓密的睫毛遮盖,整个人被一种低气压笼罩着。那张线条硬朗、总是带着点满不在乎神情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结,连那根根竖起的硬质短发,都仿佛失去了往日的精神,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烦躁,以及,一丝被他极力隐藏却依旧泄露出来的不安。
“远哥……”他开口,声音不像平时那般清亮,带着一种被砂纸磨过的沙哑和沉闷。
林远心里那根刚刚松弛下来的弦,“铮”地一声,又瞬间绷紧了。这语调,这神态,绝不仅仅是因为没交作业或是球场失意那么简单。
得,看来他这片心田里,又一棵看似茁壮的“树苗”,开始从内部摇晃了。
而且看这根系动摇的架势,恐怕还是一场不小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