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宣武军节度使府邸。
昔日象征着权力与威严的节堂,如今却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其间混杂着一种隐约的、如同野兽巢穴般的腥臊气息。厚重的帘幕低垂,遮挡了外界大部分光线,使得堂内昏昏沉沉,唯有几盏牛油灯跳动着昏黄的光焰,将人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朱温躺在宽大的胡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却不再是蜡黄,而是一种不正常的、隐隐发青的灰败。他眼眶深陷,颧骨凸出,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时而涣散无焦,时而又会猛地凝聚,迸射出一种狂躁、多疑、充满戾气的凶光。自亳州咯血昏厥被紧急送回汴州后,他的“病”便时好时坏,身体时而虚软无力,时而又会陷入难以控制的暴躁与幻觉之中。
数名医官战战兢兢地跪在榻前,轮流诊脉,额头上全是冷汗。脉象依旧混乱不堪,时快时慢,时强时弱,尤其是肝脉,弦急如弹石,分明是邪火攻心、肝风内动之兆,且比之前更为凶险。他们试遍了各种解毒安神的方子,甚至用了重剂量的镇心理气药材,却都如同石沉大海,收效甚微,反而似乎……加重了那种莫名的狂躁。
“废物!一群废物!”朱温猛地挥开一名正欲为他施针的老医官的手,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暴怒,“滚!都给我滚出去!”
医官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生怕慢了一步,便会成为这位喜怒无常的大帅盛怒之下的牺牲品。
节堂内只剩下几名最核心的心腹将领和侍从,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时,节堂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身着低级军校服色、满面风尘之色的汉子被亲卫引了进来。他名叫胡三,原是清口之战后幸存下来的一名老卒,因伤退役,在汴州附近务农为生。此刻,他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与豁出去的激动。
“大…大帅!”胡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小人…小人有要事禀报!”
朱温浑浊的目光扫过他,带着一丝不耐:“何事?”
胡三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道:“小人…小人是清口之战的老兵!当年跟随大帅,在清口…在清口…”他似乎难以启齿,顿了顿,才继续道,“小人近日在汴州城内,听到一些流言,说…说大帅当年在清口…杀降…杀降过多,有伤天和,以致…以致如今身染怪疾,乃是…乃是天谴!小人听后,心中愤懑不平!当年之事,乃是军令如山,不得己而为之!那些降卒本就心怀异志,死有余辜!此等流言,定是有人恶意中伤,欲乱我军心!小人特来禀报,请大帅明察,严惩造谣者!”
他这番话,本意是想表忠心,撇清自己,并提醒朱温注意舆论。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清口”这两个字,尤其是“杀降”和“天谴”,此刻在朱温耳中,不啻于一道惊雷,一把捅向他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恐惧与罪恶的尖刀!
朱温的身体猛地僵住,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胡三,瞳孔骤然收缩。他仿佛又看到了清口那血染的汴水,看到了无数在水中挣扎、沉浮、最终僵硬的尸体,听到了那震耳欲聋的哭嚎与诅咒……那些被他刻意压抑、却在毒素侵蚀下变得格外清晰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与眼前这个自称“清口老卒”的人重叠在一起。
“你…你说什么?”朱温的声音变得异常尖利,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颤抖,“清口…天谴?你说朕…朕遭天谴?!”他猛地从胡床上坐起,锦被滑落,露出瘦削而微微佝偻的身形。
胡三被朱温的反应吓呆了,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不…不是…大帅,小人是说…”
“闭嘴!”朱温厉声打断他,脸上那灰败之气被一种病态的潮红所取代,眼神狂乱,“你这狗奴!竟敢诅咒于朕!你是不是和那些降卒是一伙的?!是不是你暗中下毒?!说!”
他越说越激动,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一团邪火在体内疯狂燃烧、冲撞,寻找着宣泄的出口。那枚“蛟丹”与“牵机引”混合的毒性,在这极度的愤怒、猜疑与潜意识罪恶感的刺激下,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爆发!
“来人!把他拖出去!”朱温指着吓得在地的胡三,声音因极度亢奋而扭曲变形,“给朕剐了他!一刀一刀地剐!朕要亲眼看着!看看这‘天谴’能奈我何!看看还有谁敢乱嚼舌根!”
命令一下,节堂内的温度仿佛骤降至冰点。几名心腹将领面面相觑,眼中都闪过一丝惊惧。虐杀俘虏常见,但如此酷刑对待一个前来表忠心的退役老卒,而且还要“亲眼看着”,这己然超出了常理,是彻头彻尾的狂症发作!
然而,无人敢违逆此刻状若疯魔的朱温。
胡三凄厉的求饶声和咒骂声很快在节堂外的庭院中响起,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利刃割肉声和士兵们压抑的喘息声。血腥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比药味更加浓烈刺鼻。
朱温竟真的挣扎着披衣下床,在侍从的搀扶下,走到窗边,透过缝隙,死死盯着外面那残酷的行刑场面。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近乎癫狂的快意和一种扭曲的、试图与所谓“天谴”对抗的证明欲。他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景象,听着那绝望的哀嚎,身体因激动和病痛而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哮。
行刑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当最后一声微弱的呻吟消失,庭院中只剩下一片死寂和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时,朱温猛地转过身。
他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苍白,眼神中的狂躁并未消退,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的、混浊的恶意。他感觉胸腹间那熟悉的绞痛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喉咙里腥甜翻涌。
“噗——!”
又是一口黑血喷出,溅落在华贵的地毯上,颜色比在亳州时更加暗沉,几乎如同墨汁。
但他没有立刻倒下,而是扶着窗棂,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扫过堂内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定格在长安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刻骨的怨毒与杀意:
“林…缚…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朕…朕必杀你…必杀你…”
这一次,毒素不再仅仅是侵蚀他的身体,更是在这血腥的“催化剂”作用下,彻底点燃并扭曲了他的精神。狂症,己深入骨髓,与那蛟毒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