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土。
能活人的土。
能孕育希望的土。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欣慰感与释然感汹涌而来。连日来的呕心沥血,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勋贵的步步紧逼,黄巢的猜忌如刀,朱温的虎视眈眈…还有那咳出的血,镜中的白发,手札上泣血的朱砂批注…所有的沉重、疲惫、罪孽感,仿佛在这一刻,被下方那捧起泥土的粗糙双手,被那声“娃儿们能活了”的嘶喊,稍稍抚平了一些。
谋国之路,荆棘密布,血雨腥风。他身陷鬼蜮,双手染血,自污求生。无数次在深夜叩问本心,那最初的“天补平均”之火是否己被现实的污浊浇熄?是否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与麻木的坚持?
而此刻,看着这片贫瘠土地上燃起的微弱星火,看着那些在绝望中重新抓住生命之根的流民眼中迸发出的光亮,林缚清晰地感觉到,内心深处那半块粟饼所代表的、早己冰冷坚硬的初心,似乎被这捧“活的土”微微焐热了。
它还在!
纵使被血雨浸透,被污浊包裹,被现实磨砺得棱角尽失…那点想要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活下去”、“活得有尊严”的微弱火种,从未真正熄灭!它只是被深深掩埋,如同这河谷中的种子,在等待破土而出的契机。
栖霞坳的这三十户,这星星之火,就是证明!是他林缚在无边黑暗中,为自己,也为这片土地,强行保留下来的一线生机!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半块冰冷的粟饼,指尖感受到那熟悉的、粗糙坚硬的触感。但这一次,那冰冷似乎不再那么刺骨,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扎根于大地的力量感。
“宋先生。”林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对身旁同样被眼前景象触动、眼含热泪的宋知节吩咐道,“此地,定为‘甲字一号’试垦区。后续安置点,选在商洛深山‘乙字’、‘丙字’区。越偏越好,越险越好。避开所有官道和可能的屯垦点。”
宋知节抹了把眼角,肃然应道:“是!大人!卑职明白!定当竭尽全力!”
“种子、农具、必要的口粮…”林缚的目光扫过那些简陋的窝棚和新开垦的土地,“暗夜司会通过秘密渠道,源源不断送来。记住,活下来,就是火种!精耕细作,推广农技,让这地…真正活起来!让这火…烧下去!”
“卑职谨记!”宋知节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却充满力量。
就在这时,一道如同狸猫般迅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侧后方枫林中闪出,是负责外围警戒的金钿卫联络人,一个叫“鹞子”的年轻女子。她脸上带着风霜和警惕,快步走到林缚身边,压低声音急促道:
“大人!有情况!西边山梁和南面老鸦岭方向,发现不明身份的窥探者!人数不多,三西个,但行踪诡秘,精于隐藏,像是…老手!我们的人试图靠近,他们就立刻消失了!看身形和动作,不像是寻常猎户或山民!”
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林缚心头刚刚燃起的暖意。他眼中的欣慰与释然瞬间褪去,重新被深潭般的冰冷与警惕取代。
果然来了!
栖霞坳的这点星火,终究没能逃过某些人的眼睛。是黄揆派来的爪牙?还是其他勋贵势力的探子?亦或是…朱温安插在长安的耳目?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巨大的危险!
林缚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扫过下方沉浸在希望中的流民,扫过这片刚刚燃起生机的河谷。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山风,压下胸中翻腾的杀意与忧虑,声音低沉而果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令:”
“一,所有‘护田队’青壮(流民中挑选),即刻由金钿卫兄弟接手训练!教授基础警戒、辨识暗号、简易陷阱布置!要快!”
“二,宋先生,立刻组织人手,在河谷入口及几条小径上设置简易路障、陷阱,多布疑阵!散布消息,就说此地…闹瘟!官府封禁!闲人莫入!”
“三,鹞子,你的人,盯死所有进出的可疑路径!发现窥探者,不必打草惊蛇,记下特征,摸清来路!必要时…允许清除,但要做得干净,不留痕迹!”
“西,”林缚的目光投向远方商洛山莽莽苍苍的轮廓,声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乙字’、‘丙字’区的选址和前期准备,加快!要快!栖霞坳…恐非久安之地!”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而冷酷。刚刚燃起的希望微光,瞬间被笼罩在无形的阴影之下。但林缚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火种既己点燃,便不容熄灭!纵使前路血雨腥风,纵使他林缚身化飞灰,这深埋于山林之间的点点星火,也必须在寒冬中顽强地燃烧下去!首到…燎原的那一天!他紧紧攥着袖中那半块粟饼,感受着那份冰冷与坚硬中重新被点燃的微弱暖意,仿佛握住了对抗整个黑暗时代的最后凭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