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深秋的寒风在坊墙巷道间呜咽穿行,卷起零星的枯叶,拍打着紧闭的门窗,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与寂寥。暗夜司那深埋地下的密室,隔绝了外界的风,却隔绝不了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与沉重。
灯油将尽,火苗在灯盏中不安地跳跃着,将林缚伏案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几乎将他淹没。密报、军情、民生诉状、勋贵动向、朱温使者的“友谊”…每一份都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肩上,勒进他的骨缝里。
烛光下,他的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眼窝深陷,颧骨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愈发突出。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深藏智谋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透出深重的疲惫与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静。他正提笔批阅一份关于京畿流民冻饿致死人数的统计,冰冷的数字触目惊心:金统元年冬,仅长安城外,冻毙者逾千,路旁弃婴…未计其数。
笔尖悬停在“弃婴”二字之上,墨汁凝聚,将落未落。
突然,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咳意从胸腔深处猛地窜了上来!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肺腑间搅动!
“咳咳…咳咳咳!”林缚猛地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佝偻的脊背如同被重锤击中。咳嗽撕心裂肺,在寂静的密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试图压抑,却徒劳无功,只觉得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首冲喉头。
“噗!”一口温热的液体终究没能忍住,喷溅在他下意识捂嘴的素白绢帕上。昏黄的灯光下,那抹洇开的暗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残梅,刺眼得令人心悸。
林缚的身体僵住了。他缓缓移开手,低头看着绢帕上那刺目的猩红。血迹在丝绢上迅速扩散、凝固,变成一种沉黯的赭色。指尖传来粘稠冰凉的触感。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痛楚渐渐平息,只剩下空荡荡的灼烧感和深入骨髓的虚弱。
积劳成疾…还是…心火焚身?
他看着那血迹,眼神空洞了片刻,随即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乱世谋国,如负山而行。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与骸骨之上。他算计人心,权衡利弊,自污其身,手上沾满看得见和看不见的血污,所求不过是在这滔天浊浪中,保住那一点微弱的星火。可代价…竟是这具皮囊,也快要撑不住了么?
他默默地将染血的绢帕折起,塞入袖中,仿佛要将这衰败的征兆也一同掩埋。然后,他撑着冰冷的石案,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密室角落,那里放着一面磨得锃亮的铜盆架,上面挂着一面不大的黄铜镜。
昏黄的灯光映在镜面上。林缚缓缓抬起头,望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鬓角如霜。
那己不再是零星的几根银丝,而是大片大片蔓延开来的灰白,如同终南山头深秋的积雪,冰冷地覆盖了原本乌黑的发际。额角、眼尾,刀刻般的皱纹深陷,记录着无数个殚精竭虑的不眠之夜和惊心动魄的生死瞬间。苍白的面容上,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依旧燃烧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疲惫而执拗的光,却也掩不住那份被权谋和污浊浸透骨髓的沧桑。
这是谁?
是曹州官道上,那个捧着半块粟饼,望着饿殍遍野,心中燃起“天补平均”烈焰的少年吗?
是洛阳暗渠中,那个率领控鹤军死士,在冰冷刺骨的水流中潜行,意图以诡道破城的“鬼谋”吗?
是长安血宴上,那个目睹牡丹染血,强忍呕吐,袖中拳头紧攥至骨节发白的暗夜司都指挥使吗?
镜中人沉默着,没有答案。只有那刺目的白发,无声地诉说着时光的残酷与重负的深重。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缚。他猛地闭上眼睛,手指紧紧抠住冰冷的铜盆架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无数画面带着血腥与悲鸣汹涌而至:
曹州官道,朔风凛冽。衣衫褴褛的流民队伍蜿蜒如垂死的长蛇。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人,颤巍巍地将怀中仅剩的半块粟饼塞进他手中,浑浊的眼中满是绝望中的一点微光:“后生…拿着…活…活下去…”那粟饼冰冷粗糙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掌心。
洛阳城下,荧惑守心的星图猎猎作响。被俘唐军细作临死前怨毒的眼神。暗渠中,死士触碰到机关弩时凄厉的惨叫和瞬间被染红的冰冷水流…
长安兴庆宫,牡丹园。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妖异的花朵上,黄巢狂笑的扭曲面容。宗室旧臣临死前那空洞而绝望的眼神…
柳溪村外,晒谷场上,老妇人抱着无头儿子的尸体,那撕心裂肺、穿透灵魂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