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秋意,一日深过一日。风卷着枯叶,在宽阔却萧条的朱雀大街上打着旋,掠过那些紧闭的坊门和高耸的宫墙,带来刺骨的寒意。这寒意不仅来自天气,更来自人心深处那层层叠叠、无法驱散的阴霾。
紫微宫含元殿那场以血浇灌牡丹的“盛宴”,如同一块浸透了毒汁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林缚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勋贵爪牙们肆无忌惮的暴行,如同瘟疫般在长安内外蔓延,柳溪村那场由红线主持的“义审”,虽快意恩仇,却如同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旁擦亮的火星,让他时刻绷紧了神经。而黄巢那日在御座前看似轻描淡写,却字字千钧的敲打——“暗夜司…甚于朕之亲卫龙骧军?”——更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冰冷的锋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条伴君之路,己行至悬崖边缘。
长安,这座他曾以为可以施展抱负、涤荡污浊的帝都,此刻在他眼中,己彻底沦为一座巨大的、华丽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囚笼。勋贵是盘踞在囚笼顶端的毒蛇猛兽,黄巢是端坐于囚笼中央、以暴戾和猜忌为乐的囚王,而他林缚,不过是这囚笼深处一道挣扎的阴影。血牡丹的余毒、勋贵的暴行、黄巢的猜忌…种种危机感交织缠绕,如同冰冷的藤蔓,勒得他几乎窒息。
这里,不可久留。
“巡视终南山防务。”林缚的声音在空旷的议事厅内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对着刚刚宣读完一份关于凤翔唐军动向密报的孙二和李三吩咐道:“长安城防,由尔等协同赵璋(黄巢新任命的京兆尹)暂行署理。暗夜司一应事务,照旧例密报。”
孙二和李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他们知道,这“巡视”绝非字面意思。自柳溪村事件后,将军眉宇间的沉郁便一日重过一日,那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和寒意,让他们心惊。但多年的默契让他们没有多问一句,只是抱拳沉声应道:“是!将军放心!”
终南山,层峦叠嶂,秋色己浓。斑斓的红叶与苍翠的松柏交织,在秋阳下泼洒出一幅壮丽的画卷。然而策马行于山道之上的林缚,却无心欣赏这天地造化。他带着一队精悍的亲卫,沿着熟悉的、却越发崎岖隐秘的小径深入。马蹄踏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惊起几只寒鸦,嘎嘎叫着飞向铅灰色的天空。
山风凛冽,吹拂着他鬓角新添的霜白。他裹紧了披风,目光沉静地扫过两侧幽深的山谷和嶙峋的怪石。这里,远离了长安的喧嚣与污浊,只有自然的肃杀与沉寂。每一次呼吸间清冷的空气,都让他胸中那股郁结的浊气稍散,却又带来更深重的孤独与清醒。
队伍在一片静谧的山林中缓慢前行,终于在一处毫不起眼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的山壁被巨大的藤蔓半掩着,若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缚翻身下马,动作轻盈而稳健。他走到亲卫队长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亲卫队长微微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紧接着,亲卫队长迅速行动起来,他指挥着手下的人分散开来,扼守着各个要道。他们巧妙地利用周围的地形,布下了明暗哨卡,确保这里的安全。
完成部署后,林缚独自一人走到山壁前。他拨开那些湿滑的藤蔓,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后面的一个洞口。这个洞口非常狭窄,仅能容一人弯腰通过。
一股混合着苔藓、泥土和岩石特有清冷气息的凉风从洞内涌出,仿佛是这个神秘洞穴的呼吸。林缚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股凉风带来的清新和凉意。
没有丝毫的迟疑和犹豫,林缚的动作干脆利落,他毫不犹豫地弯下腰,迅速而果断地钻进了那个黑漆漆的洞穴里。
他的身体如同闪电一般迅速,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仿佛这个洞穴是一个无底洞,将他整个人都吞噬了进去。
洞穴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林缚的身影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渐行渐远,最终完全消失不见,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样。
洞口的藤蔓像是有生命一样,在林缚进入后,又缓缓地合拢,重新将洞口掩盖起来。不一会儿,这里就恢复了原样,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洞内初极狭,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眼前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石窟,穹顶高耸,石笋倒悬,洞底一条暗河无声流淌,寒气逼人。洞壁一侧,被人工开凿出一个相对平整的平台,上面摆放着简单的石案、石凳。这里,便是林缚在终南山深处最隐秘的据点——“藏机洞”。
林缚点燃石案上一盏特制的、油烟极少的油灯。昏黄跳动的火苗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他孤寂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嶙峋的洞壁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他卸下披风,走到石窟一角,那里有一个嵌入石壁的暗格。他熟练地拨动几块看似普通的凸起石块,机括轻响,暗格滑开,露出里面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状物件。
他小心翼翼地将包裹取出,放在冰冷的石案上。解开油布,里面是一个古朴的青铜匣子,匣身雕刻着玄奥的云纹,正是存放郭嘉、戏志才手札正本的那个青铜匣。他将匣子放在一旁,又取出包裹里另一样东西——一叠颜色微黄、质地坚韧、散发着淡淡药草清香的纸张。这是用古法特制的防蠹纸,水火难侵,虫蚁不蛀,专为保存重要典籍而制。
油灯的光晕在纸面上晕开一片暖黄。林缚沉默地凝视着这叠空白的纸张,手指缓缓拂过纸面,感受着那微糙却坚实的触感。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沉痛,有悲愤,有无奈,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长安的喧嚣与血腥仿佛穿透了重重山岩,在他耳边回响:含元殿上飞溅的碎玉,黄巢睥睨天下的狂言,牡丹园里凄厉的惨叫和浓烈的血腥,柳溪村晒谷场上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和那滚落的人头,勋贵爪牙们狞笑的嘴脸,黄巢那冰冷审视的目光,还有自己袖中那半块冰冷坚硬的粟饼…一幕幕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郭嘉手札上“忌助纣”、“忌欺心”的警语,此刻如同黄钟大吕,在他脑海中轰鸣。他身处漩涡中心,目睹着滔天的罪恶,甚至有时不得不成为这罪恶链条上的一环。为了那渺茫的火种,他自污其身,行于鬼蜮。但若这黑暗被彻底湮没,无人知晓,无人记录,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他承受的一切罪孽,又有何意义?这片土地上的苦难,这煌煌帝都下的累累白骨,岂不是白白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