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一种历史赋予的沉重责任感,压倒了所有的犹疑和恐惧。他必须留下些什么!留下这黑暗时代的真相!留下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下的腐朽与血腥!留下他林缚——这个被称作“鬼谋”的人——在这地狱熔炉中挣扎、沉浮、罪孽与不甘的见证!
不是为了洗刷自己,而是为了…以待天日!
林缚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洞中所有的寒气都吸入肺腑,化作支撑他落笔的力量。他打开青铜匣,取出那卷凝聚了郭嘉、戏志才毕生智慧的珍贵手札副本,轻轻放在案头。这智慧的结晶,此刻成了他面对无边黑暗时唯一的精神支柱。
他拿起一支兼毫笔,在端砚中饱蘸浓墨。墨色在灯下泛着幽深的光泽,如同凝固的血。他的手,执掌暗夜司、签下无数密令、沾染了看得见和看不见鲜血的手,此刻竟微微有些颤抖。
笔尖悬于雪白的纸页之上,停顿良久。整个石窟寂静无声,只有暗河水流淙淙,如同亘古的叹息,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终于,那饱蘸了悲愤、沉痛与历史重量的笔尖,重重落下!力透纸背!
“金统元年秋,巢帝宴兴庆宫,以宗室旧臣颈血浇牡丹…”
墨迹在特制的防蠹纸上迅速洇开,每一个字都如同用刀刻下,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控诉的力量。笔锋凌厉,转折间带着压抑不住的激愤。
“…长安勋贵,暴虐更甚唐末…”
他脑海中闪过王彪宅邸的虐俘盛宴,赵贵柴房里的盐水酷刑,柳溪村的屠杀与劫掠…勋贵们贪婪的嘴脸、残忍的手段,比之他们推翻的唐末腐朽,有过之而无不及!笔走龙蛇,墨色淋漓,仿佛要将那些丑恶嘴脸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民有菜色,路有饿殍,而府库充溢,园囿奢靡…”
东市粮铺前饿晕的妇人,西市墙角蜷缩的冻毙流民,城外新丰镇那口吞噬了绝望妇人的深井…与勋贵府邸中彻夜不息的笙歌,皇宫内熔铸铜佛的炉火,黄巢寿宴上金樽玉盏的碰撞…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笔锋变得沉重,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与悲悯。
“…鬼谋林缚,厕身其间,谋国不成,谋身亦险…”
写到这里,他的笔锋猛地一顿,墨滴在“厕”字上晕开一小团更深的墨迹。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罪恶感攫住了他。他林缚,曹州官道上那个捧着粟饼、心怀“天补平均”理想的少年,如今却在这权力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双手沾满污秽。他未能实现郭嘉、戏志才所寄望的“仁术济世”,反而深陷于“诡道谋身”的深渊。一个“厕”字,道尽了他对自己的鄙夷与痛恨,也道尽了身不由己的无奈与凶险。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再睁眼时,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笔锋再次落下,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悲壮:
“…录此烬余,以待天日。”
最后西个字,他写得异常缓慢,异常用力。每一笔,都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烬余”,是劫后残留的灰烬,是这片土地上无数生灵的希望与生命被焚毁后的残渣。而他林缚,就是这灰烬中一颗不甘熄灭的火星,一个卑微的记录者。他记录下这一切黑暗,不为当下,只为那渺茫的、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天日”!
落款处,他停顿片刻,终究没有写下自己的名字。只是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扭曲的火焰图案。这火焰,是被污浊包裹的初心,是黑暗中挣扎的微光,也是他此刻焚心蚀骨的悲愤与不屈。
搁下笔,林缚仿佛虚脱一般,向后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油灯的光晕笼罩着石案上那页墨迹未干的纸,那一个个饱含血泪的文字,在昏暗中无声地呐喊,沉重得如同山岳。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过那“以待天日”西个字,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微凉触感。目光落在旁边静静躺着的青铜匣上,那里面封存着郭嘉、戏志才经天纬地的智慧与济世安民的理想。
“嘉公,志才公…”林缚的声音沙哑低沉,在空旷寂静的石窟中幽幽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愧疚,“缚…愧对二位所托。未能以仁术济世,反陷于鬼蜮谋身。此录所载,非为功过,只为真相。若后世有眼,当知这煌煌长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当知这‘天补平均’之旗,染满无辜者之血,歧路难行…此身罪孽,留予青史;此心寸火,寄予…天日!”
他拿起那页承载了沉重开篇的纸,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然后,无比郑重地,将其放在了那叠特制防蠹纸的最上方。
《烬余录》,于这终南山腹地的幽暗石窟中,正式起笔。它的第一页,便浸透了血牡丹的腥气,烙印着长安城的罪恶,也承载着一个“鬼谋”在绝望深渊中,试图抓住历史真相的、孤注一掷的挣扎。石窟外,终南山的秋风呜咽而过,仿佛在为这黑暗时代,奏响一曲悲怆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