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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伪金浊流（第1页）

长安城的喧嚣，在深秋的寒意里发酵出一种病态的躁动。含元殿上那场关于均田的滔天风波余威尚在，勋贵们的咆哮与林缚孤绝的背影似乎还在空气中震颤，一股更加阴险、也更加致命的暗流，却己悄无声息地涌上了市井街衢，如同毒蛇般缠绕住了这座饱经蹂躏的帝都的咽喉。

最先察觉异样的，是西市那些嗅觉最为灵敏的粮商和盐贩。

“今日斗米，三百二十钱！”永丰米行的胖掌柜，用一块油腻的抹布擦拭着柜台，眼皮也不抬地报出数字，声音里透着一种麻木的贪婪。

柜台前，一个衣衫洗得发白、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手里紧紧攥着几块小小的银饼，闻言手猛地一抖，声音都变了调：“什……什么？昨日不才二百八十钱？！”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掌柜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嫌贵？明日更贵！爱买不买！”

汉子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看着手里那点可怜的积蓄，又看看米柜里黄澄澄的粟米，最终，牙齿几乎咬碎，颤抖着递过两块银饼：“……买……买半斗。”

掌柜接过银饼，掂了掂，随手丢进柜台下的钱篓，发出沉闷的“哐啷”声。汉子接过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米，脚步踉跄地挤出人群，背影佝偻得像背负着千斤重担。

仅仅隔了一条街的盐铺前，景象更加凄惶。

“盐！盐又涨了！六百钱一斤！”伙计的吆喝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排成长队的百姓瞬间炸开了锅。

“六百？！昨日才五百！你们这是要逼死人啊！”

“天杀的！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奸商！都是奸商！”

咒骂声、哭嚎声、绝望的哀求声混杂在一起。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捧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金灿灿的小金锭，她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哀求：“行行好，老身就这点棺材本了，换半斤盐……给孙儿……”

盐铺伙计接过小金锭，掂量了一下，眉头却皱了起来。他转身走进铺内，片刻后，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阴沉着脸出来，两根手指捏着那金锭，对着日光仔细端详，又放在嘴里狠狠一咬！

“呸！”管事啐了一口，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凶狠，将金锭狠狠摔在老妇人脚下：“老虔婆！拿这假货糊弄谁？铅芯裹层金皮就想当金子使？滚！再捣乱，送你去暗夜司大牢！”

那金锭在地上弹跳了一下，滚到老妇人沾满泥污的鞋边。阳光照射下，它依旧闪烁着的金光，但边缘处，被管事咬过的地方，却赫然露出了里面灰暗、廉价的铅锡！

老妇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沟壑纵横的脸颊。周围愤怒的咒骂声，瞬间变成了死寂的绝望。人们看着地上那枚刺眼的“金锭”，又看看自己怀里、腰间那点可怜的积蓄，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恐慌，如同瘟疫，在短短数日之内，席卷了整个长安市场。

米价、盐价，像被无形的鬼手疯狂推搡，一日数涨，甚至半日之内就能翻个跟头！布帛、柴薪、铁器……一切关乎生计的必需品，价格都如同脱缰野马，疯狂飙升。

而市面上，那些原本作为硬通货、象征着财富的金锭银铤，突然变得“多”了起来。它们被商贾、被小贩、甚至被一些走投无路的百姓小心翼翼地捧出来，企图换取活命的物资。然而，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这些“金”“银”拿在手里沉甸甸，敲击声也清脆，可一旦被行家验看，或用刀刮开表皮，或用牙狠咬，那层薄薄的、闪亮的金银外衣之下，露出的赫然是灰白冰冷的铅锡芯子！

伪金！伪银！

如同跗骨之蛆，一夜之间充斥了长安的流通血脉。它们像带着剧毒的血液，流到哪里，就腐蚀掉哪里的信任，摧毁掉哪里的交易。店铺纷纷挂出“拒收金银，只认铜钱”的牌子，可铜钱有限，如何能支撑这疯狂上涨的物价？交易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和凝滞。

怨气不再是无声的乌云，而是化作了街头的骚动。愤怒的百姓围堵哄抬物价的粮店盐铺，砸毁拒收“金银”的商铺门板。西市、东市，昔日繁华之地，如今充斥着打砸声、哭喊声、绝望的怒吼声和维持秩序兵丁粗暴的呵斥与鞭打声。整座长安城，像一个被点燃的火药桶，随时可能彻底爆炸。

暗夜司总部，位于皇城西南角一处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衙署深处。这里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只有冰冷的石墙、厚重的铁门和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洗刷不净的血腥气。

密室内，灯火通明。林缚端坐于一张宽大的、没有任何装饰的阴沉木桌案后，桌案上堆满了卷宗、密报和几枚刚刚被送进来的、刮开了表皮的伪金锭、伪银铤。铅锡的内芯暴露在烛光下，闪烁着廉价而冰冷的光泽。

他的手指正捻着一块伪金锭的碎屑，指腹感受着那粗糙的铅锡质感。陈松垂手肃立一旁，低声汇报着最新的进展，语速快而清晰：

“……查实，伪金伪银最早大规模出现于西市‘万通’、‘宝昌隆’、‘永和’三家大质库（当铺钱庄）。其幕后东主，皆指向右卫上将军孟楷。这三家质库，近半月来，以略低于市价大量收进金银器物，同时，又以极低折扣放出大量此类‘金银锭’，宣称是融炼旧器所得。手法隐蔽，但流毒甚广。”

陈松顿了顿，指着桌上另一份密报：“负责熔铸的作坊，设在西市毗邻的怀德坊一处废弃的染坊地下。我们的人冒险潜入，发现其熔炉简陋，炉火日夜不息。原料来源复杂，有搜刮来的旧铜器、铅锡器皿，甚至有融化的佛像残片……但核心的铅锡芯，量大而稳定，来源极其可疑，绝非临时搜刮可得。查其账册，发现大量铅锡锭的购入记录，供货方……是城南‘隆盛’商行，这家商行，明面上做铁器生意，实际控制者，是黄揆公府的一个管事。”

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层层缠绕，最终指向了同一个源头——以黄揆、孟楷为核心的勋贵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