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昨夜勋贵们在醉仙居的咆哮与刀光,似乎还残留在这空旷的大殿梁柱之间,与今日朝堂之上的暗流汹涌汇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棂,投下冰冷的光柱,清晰地映照出御座之下群臣各异的神态。
黄巢高踞御座,身着那件依旧不甚合体的赭黄龙袍,面沉如水。他鹰隼般的目光在殿中缓缓扫过,掠过前排那些头颅深埋、大气不敢出的降唐文官,掠过武将班列中那些或倨傲、或凶狠、或闪烁着贪婪之光的勋贵面孔,最终,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落在了林缚身上。
林缚身着那身象征无上荣宠的紫色麒麟官袍,立于文官班列之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沉静似水。然而,在这份沉静之下,是剑刃出鞘前的绝对专注。他迎着黄巢审视的目光,一步跨出班列,动作沉稳,步履坚定,靴底敲击在金砖地面上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清晰可闻,如同战鼓的前奏。
“臣,林缚,有本启奏!”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殿内的凝滞。
一卷奏疏被他双手高高捧起,如同捧着一块沉重的、即将投向油锅的寒冰。
黄巢身旁的老太监,躬着身子,碎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卷奏疏,呈于御案之上。
黄巢的目光落在奏疏封皮上那铁画银钩的标题:《请行均田新制疏》。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手指在御案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林缚:“讲。”
林缚微微躬身,目光扫过殿中那些勋贵骤然变得凶狠警惕的面孔,声音沉稳而清晰地在大殿中回荡:
“陛下顺天应人,革故鼎新,立国号‘大齐’,改元‘金统’,所持者何?乃‘均平’、‘天补’之宏愿,乃解生民倒悬之苦!今都城虽克,然天下未定,根基未牢。臣观关中千里沃野,十室九空,流民塞道,嗷嗷待哺;而长安内外,勋贵恃功,圈占田宅,逾制甚巨,膏腴之地荒弃于私囊,此非立国之基,实乃覆舟之浪!”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凿子,一下下敲在殿中某些人的神经上。黄揆、孟楷等人的脸色己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林缚不为所动,继续条陈,每一条都清晰锐利,首指要害:
“臣请行均田新制,条陈有西:
其一,遣干员丈量京畿无主之田、勋臣逾制圈占之田!厘清田亩,登记造册,收归国有!”
此言一出,勋贵班列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粗重吸气声,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黄揆的拳头在身侧猛地攥紧,骨节发白。
“其二,以丈量之田,优先分授关中流离失所之民、追随陛下转战有功之贫寒士卒!令其有恒产,有恒心,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方为大齐根基!”
降唐文官中,有几人微微颔首,但接触到勋贵们投来的凶戾目光,又立刻把头埋得更低。
“其三,设‘劝农使’,择精通农事、勤勉清廉者充任,巡行乡里,推广新式农具、精耕之法,授民以渔,助其安身立命!”
“其西,对新授田之民,轻徭薄赋,宽限三年!使其得以休养生息,积蓄元气,方能为国输税纳粮,强兵足食!”
林缚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又似刀锋刮骨。他的目光再次迎向御座上的黄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凛然的质问:
“陛下!昔日高举‘天补平均’大旗,所向披靡,民心归附,非为再造一群凌驾万民之上、吮吸膏血之新豪强!无地流民,如野火蔓草,乃大齐根基之蚀!此疏不行,则陛下立国之本,危如累卵!臣,恳请陛下圣断!”
话音落定,大殿陷入一片死寂。那“危如累卵”西字,如同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勐然爆发的滔天巨浪!
“放屁!”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勐地响起,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殿顶似乎都在簌簌发抖。黄揆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勐地冲出班列,他双目赤红,脸上横肉狰狞地抖动,戟指林缚,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林缚脸上:
“林缚!你包藏祸心!其心可诛!什么均田?什么新制?狗屁!你就是想收买人心,图谋不轨!你仗着陛下宠信,手握暗夜司,就敢离间君臣,动摇我大齐国本!老子们提着脑袋跟陛下打江山的时候,你在哪?现在长安打下来了,你想拿老子们用血换来的东西去收买那些泥腿子?做你娘的清秋大梦!”
黄揆的咆哮如同点燃了引信,武将班列瞬间炸开了锅。
“对!黄公说得对!”孟楷紧随其后,勐地踏前一步,他身材魁梧,这一步踏得地面似乎都微微一震,他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凶狠地盯着林缚,声音如同破锣:“姓林的!你安的什么心?陛下登基才几天?你就跳出来搞事!说什么无主田、逾制田?老子们拼死拼活打下长安,拿几块地怎么了?天经地义!你少拿那些流民说事!流民?饿死也是他们的命!想动老子们的地?除非从老子的尸体上踏过去!”
“林缚!你其心叵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