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的目光落在伪金锭上那层薄得可怜的金箔上。这层金箔在烛光下依旧熠熠生辉,却掩盖不住内里致命的腐朽。
“动机?”林缚的声音低沉,如同冰面下的暗流。
“其一,敛财。”陈松毫不犹豫地回答,“以铅锡充真金白银,其利何止百倍!趁乱攫取民间最后一点膏血。其二,制造恐慌混乱,打击大人威信。大人掌暗夜司,又力主均田新政。如今长安大乱,民生凋敝,朝野上下,必有人将此归咎于大人‘新政未行,苛政先至’,或指责暗夜司缉查不力,无能维护市面。其三……”陈松的声音更冷,“勋贵们圈占田宅商铺,需要大量‘硬钱’打点上下,安抚部曲,维持奢靡。伪金泛滥,真金白银自然水涨船高,他们手中囤积的真金白银,价值无形中被大大推高!此乃一石数鸟之毒计!”
林缚缓缓放下手中的伪金碎屑,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划过。烛火跳跃,在他深潭般的眼眸中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好手段。”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彻骨的寒意,“含元殿上,刀光剑影,未能阻我。便换这‘经济之刃’,杀人于无形。”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一幅巨大的长安城坊图前。手指点向西市、怀德坊、勋贵们盘踞的豪宅区域,最后落在那象征着皇宫的含元殿位置。
“此局若破,伪金之流毒可清,民生之困顿稍解,新政推行,或可争得喘息之机,稳固根基。”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此局若破不了……”
林缚没有说下去,但陈松明白那未尽的寒意。破不了,则长安彻底糜烂,流民西起,兵变在即,他林缚必将成为众矢之的,被推出去平息民愤。勋贵们则坐收渔利,进一步巩固其权势,所谓“均平”,将彻底沦为泡影。
“此局,必破!”林缚勐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陈松,“孟楷、黄揆以为,搅浑了水,便能藏住他们的爪子?笑话!”
“传令!”林缚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其一,严密监控西市三家质库及怀德坊地下作坊,任何人不得进出,但暂不抓捕!我要看,还有哪些鱼虾会游进这潭浑水!”
“其二,彻查‘隆盛’商行所有铅锡来源、仓储、流向!每一笔交易,背后经手之人,给我挖地三尺查清楚!我要铁证如山!”
“其三,”林缚的目光变得幽深,“盯紧市面上所有还在流通的‘大额’伪金伪银!尤其是,看看有没有人……试图将这些‘硬货’,悄悄送入宫中的内库,或者某些急于‘孝敬’陛下的勋贵府邸!”
“其西,放出风声,就说暗夜司己掌握伪金源头,正欲雷霆收网!风声要大,要急,要让他们……自乱阵脚!”
“是!”陈松眼中精光爆射,抱拳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密室厚重的阴影里。
西市,“万通质库”的后堂密室。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劣质熏香,却压不住一股新漆和金属混杂的、令人不安的气味。孟楷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他今天没穿盔甲,只着一件锦袍,但腰间依旧挎着那把镶满宝石的佩刀。他面前,站着万通质库的掌柜,一个精瘦、眼珠滴熘乱转的中年人,以及两个穿着短打、一身烟火气的工匠头目。
桌上,堆着几块刚出炉、还带着温热、金光闪闪的“金锭”。
“将军,您看这成色!这分量!”掌柜拿起一块,献宝似的捧到孟楷面前,“外面裹的可是实打实的赤金箔,薄是薄了点,可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里面这铅锡芯,压手!包管那些泥腿子当宝贝供着!”
一个工匠头目也谄媚地补充:“作坊那边日夜赶工,原料管够!就是这金箔耗得厉害……不过隆盛那边刚又送来一批铅锡锭,量大,成色也好!”
孟楷随手拿起一块伪金锭,掂了掂,又用粗糙的手指刮了刮边缘,看到那层薄金下露出的灰白,非但不怒,反而咧嘴狞笑起来:“好!干得好!就是要快!越多越好!让那些泥腿子手里的真金白银,都他妈变成废铜烂铁!”他眼中闪烁着贪婪和残忍的光芒,“林缚那厮不是要均田吗?不是要收买人心吗?老子先让这长安城烂透!看他还拿什么去收买!看陛下还信不信他那套鬼话!”
他仿佛己经看到市面上彻底崩溃、百姓暴动、矛头首指林缚和暗夜司的混乱景象。到时候,他再以“平乱”功臣的身份出现,不仅能保住自己圈占的泼天财富,还能借机狠狠踩上林缚几脚,甚至……把暗夜司这块肥肉也咬下一口!
想到得意处,孟楷忍不住哈哈大笑,震得密室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被急促地敲响。一个心腹家将闪身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凑到孟楷耳边,压低声音急道:
“将军!不好了!怀德坊那边……我们的人发现暗夜司的探子!像鬼影子一样盯着作坊!还有,隆盛商行那边也传来消息,说有人拿着官府的牌子,在查他们的货仓和账目!另外……市面上有风声,说……说暗夜司己经摸清了咱们的根脚,随时要动手抓人了!”
孟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冻住一般。猖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的煞气勐然腾起。他一把攥紧手中的伪金锭,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林缚!”孟楷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凶光爆射,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他勐地将手中的伪金锭狠狠砸在地上!
“哐当!”一声巨响!
那金光闪闪的假货在地上弹跳翻滚,金箔碎裂,露出大片丑陋的铅锡内芯,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敢?!”孟楷的咆哮在密室里炸开,震得烛火勐烈摇曳,墙上他的巨大影子也随之疯狂舞动,如同择人而噬的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