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受西域文化熏陶的冉重钧看来,所谓宫廷宴会,不过是金盘里堆砌的珍馐、银盏中晃动的葡萄美酒,是一群锦衣华服之人端着架子说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最终在醉眼朦胧中交换些见不得光的利益。冬至听上去更正式,内核却也不外乎是权力的角力与欲望的交织。
因此,当靳羽轲笑着应允他宴会中途溜出宫去看灯会时,他只当是这位少年皇帝不耐繁琐礼节的小性儿,丝毫未意识到这看似随意的允诺背后,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潮。
然而当他真正端坐在承天殿的雕花座椅上,被鼻尖萦绕不去的沉香熏得头昏脑胀,却还要正襟危坐着聆听礼官用清脆明亮的嗓音念诵冗长晦涩的新年祷词的时候,当他的目光扫过高台下一人一位、依官职大小排列的大小官员,冉重钧深刻意识到,宴会在中原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目光扫过台下,但见大小官员依品秩鱼贯而立,绯色、紫色、绿色,仙鹤、虎豹、神兽……各色华美礼服层层叠叠地排布在整间宫殿,宛若打翻了一斛琉璃珠,却又因严格的等级划分而显得规整到刻板。最前排的老臣们脊背绷得笔直,连咳嗽都需以袖掩面;后排年轻些的官员则悄悄交头接耳,却始终不敢逾矩。
从尚书到书吏,没有任何一道目光敢扫向上方的御座。
冉重钧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触感冰凉,是早些时候靳羽轲塞给他的禁军腰牌。此刻,他盯着御座上那个身着金龙衮服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满殿的绫罗绸缎、金碧辉煌,倒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稍有不慎便会教人跌个粉身碎骨。
“……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四夷宾服,万邦来朝。愿昊天上帝、后土神祇,鉴此诚悃,俯垂听纳。”礼官的尾音拖得悠长,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靳羽轲耐心听礼官念完,缓缓起身,衮服上五爪金龙流光溢彩,云纹在烛火下流淌着灵动的光泽,好似龙翔云间。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百官,微笑着,声音清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朝台下众人道:“至此新旧更替之时,孤与诸君当同饮一杯!”
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所有目光齐刷刷聚焦于他手中的茶盏。那是一只羊脂白玉雕琢的茶盏,盏身刻着缠枝莲纹,盏心嵌着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
靳羽轲执起茶盏,不高的声音却清晰得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杯中所盛名为‘香雪海’,乃取新冬梅花雪水烹洞庭碧螺而成。瑞雪兆丰年,今日孤便以茶代酒,敬天下百姓,岁岁年年,谷满仓丰!”
“咚——咚——咚——”
殿外三通鼓响,如雷贯耳。
台下百官群臣齐刷刷地跪伏在地,额头触地,声音洪亮而整齐划一:“天佑我朝,万世太平!”
冉重钧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惊得肩头一颤,手中茶盏险些脱手。他慌忙学着殿内其他臣子的样子,将茶盏举至眉心,却因太过紧张,几点茶水不慎溅落,悄无声息地洇湿了他月白色的中衣。
待他偷偷抬眼,正瞥见靳羽轲的目光越过众人,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那双清冽的眼眸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丝了然与鼓励的笑意,仿佛在说:“无妨,做你自己。
他这才稍稍心安,学着别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茶。茶汤入口,先是清冽的甘甜,随即梅花的幽香、茶叶的醇厚层层叠叠地在舌尖铺陈开来,竟真有几分春日初雪消融、落英缤纷的错觉。
这茶,当真好。
冉重钧的心神随着那袅袅升起的茶香缓缓沉淀下来。他望着御座上那个依旧挺直的背影,忽然明白,殿上那人今日让他不必拘礼,并非全然是帝王心术的试探。
至少在这一刻,在这满殿的虚与委蛇之中,他确实给了他一个可以暂时喘息、不必时刻紧绷如弦的机会。
心神越发沉静,冉重钧甚至有闲心想,殿上那人权势无极,他说可以中途离席出宫,那就是可以中途离席出宫。
是不必考虑什么后果的。
饮过茶,诸臣工按官职大小依次献上贺礼,碍于靳羽轲早先吩咐过只要意头和美,不拘价格贵贱,贺礼多为各地土产,取五谷丰登、地力充沛的意头,亦有官员别出心裁,献上以晷盘、星图等譬喻天地感应、护佑农安的物事,倒也显得别致。
众多献礼中,以礼部尚书所献九层叠台玉晷盘最为惹眼,此物以冬至数九习俗为灵感,用白玉雕琢成九层晷盘,逐层雕刻一九至九九之冬日景物,最顶层的水晶晷针晶莹剔透,顶端还嵌着一颗硕大无朋的红宝石,象征着冬至一阳生的吉兆。
这件宝物被八名宫人小心翼翼地抬上殿时,历时引来了满殿的惊叹。一是此物着实精致华丽,玉质温润、雕工精湛;二是在场官员都得了皇帝“立戒奢靡,严禁铺张”的命令,这礼部尚书却弄出如此一件价值不菲的重礼,莫不是公然抗旨?
礼部司掌祭祀、典礼,此物虽华美异常,毕竟也可以算作礼器。众官员冷眼旁观,心中暗忖,接下来就看孔尚书如何分辩了——
然而并没有任何分辩。
孔裕圭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众人异样的目光,丝毫未理会身后同僚们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只是洋洋洒洒地说了一通祝祷的套话,便欲告退,让其他官员接上。
排在后面的工部尚书眼观鼻鼻观心,抿着嘴值苦笑,说什么也不愿上前去接茬。
陛下的神色已经不对劲了,现在上去干什么,讨骂吗?
殿上的靳羽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终于出声叫住了快要退回席位的孔裕圭:“孔爱卿,朕说过不喜奢靡浪费,你为何献上如此重礼啊?”
孔裕圭闻言一愣,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飞快扫了一眼户部尚书刘柏亭的位置,又挨个将兵部、刑部、吏部尚书以及旁边工部尚书都瞧了一遍,直看得各位同僚冷汗直冒、坐立不安,才仿佛恍然大悟般,作出一副已经知罪的模样,施施然回到大殿中心跪下回话:
“回陛下,臣不敢忘陛下所命,故而自礼部仓房之中,仔细挑选出此物献上。”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又是一阵阵地倒抽冷气,刑部尚书张海端性情刚直,率先沉不住气,当即便斥责道:“大胆!礼部所有物件皆为国有,乃国之公器,尚书怎可擅自从国库中挑拣国礼献于陛下?此乃僭越之举!”
孔裕圭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吓得一哆嗦,他偷眼看了看对自己横眉冷对的张海端,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殿上依旧沉默不语的皇帝,努力回忆起自家侍郎方才匆忙中塞给他的说辞,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臣……臣不敢!绝不敢!此物……此物乃前朝卫灵帝在位之时,地方官员所进献之物。当年卫灵帝因其为礼器,特命收归礼部保管,留置至今。臣……臣以为此物既为前朝之礼器,本朝……本朝初立,尚不便轻易启用,便也一直将其深锁于仓房之中,未曾理会。今日正值冬至大节,乃新旧年更替之时,臣……臣斗胆将此物作为节礼献给陛下,旧宝重光,恰应陛下承天受命,以德配天,正是革故鼎新之兆啊!”
陛下严令不许铺张,可是他作为礼部尚书必须献上合礼制的节礼,不能过于粗糙廉价丢了陛下的颜面。
孔裕圭能力平平,靠祖荫的世袭扬圣公才得了礼部尚书这个重任。他只得向相熟的同僚求助,对方干脆提议让他从仓库里锁着的前朝礼器里择意头合适的献上,既全了陛下脸面,又不至花费过多——这完全是无本的买卖。
孔裕圭对这个提议的阴毒毫无所觉,真的兴冲冲从仓库里选中了这件极适合冬至节庆的礼器。直到今天众臣工齐聚,礼部侍郎温敬勘发现上峰竟做了这样一件糊涂事,连忙编了一通借口让他背下,争取能把这事糊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