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委实说的卑谄足恭,饶是她不惯听奉承之辞,此刻亦觉春风扫面,很是受用。
却未知是受用这话,还是受用这人笑着说这话。
兰惜只有点奇怪,他何至于贬一捧一,倒与方才果决利落的行事风格分外不符,又缓缓自话中品出了暗讽之意。
书读得多并不是样样都好,举手投足总要讲究文正意雅,谈吐言语亦要引经据典,便如她记忆卓绝,但这回轻易就绕进去了。
‘二十四孝图’难道都是好东西吗?郭巨埋儿恐是她幼时听过最大的鬼故事了。
兰惜恍神般自故事里醒来,明明她才是那个横跨千年而来的人,没有太坚定的信仰,不兼通儒仁道法,对佛前供灯、虔心谆言之事也欠乏惕然心。
她仅是窃拥了原主的经学底子,略懂古为今鉴、博采中外优长,站在千年以后的学府塔尖而已,就敢以鄙薄之态说教旁人了?
即便小宦机才不足、貌含疮疤,却也是个真性情的下属,反而衬得她有傲世轻物、自大粗陋,一时赧得耳根都红透了。
最后她折中写道:“识字就很好,大阳城多少人识不得呢……你别取笑我,这遭算我班门弄斧,砸自己脚了。”
迟雪萤大概猜到她这么写的缘由,弯唇轻快道:
“小人是真心求教于女郎,不曾有半分戏谑之意。内侍省中走出的小太监,自然人人都瞧不起,更不必提经纶对谈、子集高策。所谓酸儒,是不屑说与吾等阉党听的,平白污了那些文章。”
不知为何,卫兰惜那点惆怅本不至魂牵,愣是让他几句话搅成弥天大憾。
就仿佛每每离他近一步,眼见有丝曙光触而可即,却又在她即将摸到时乍然消散,整个人因此再度陷入漫漫寂夜。
墨在方寸中晕开一点玄莲,兰惜持笔之手僵凉,弯握已不如初时流畅。
失落的情绪磨得她心鼓脑胀,她甚至觉得不能说话是此间最大的瑕痈。
边座人突然覆掌过来,精准捉了兰惜的皓腕雪指,迫得她瞪圆一双眼,无声质问他此番何意。
迟雪萤竭取她手中薄寒,渐渐地渡下烫人的暖意。
“不怕告诉女郎,从前掖庭人多时,还是有零星几个主子怀瑾握瑜,肯教下面人一两句清谈词调,以附庸风雅。可人情往来,她教你了,便要你为她解那嗜肌之癖。
皇城入冬以后是干冷的,凡遇狂雪,则不必晨昏定省。那久不得鸾恩泽幸的主子娘娘一关门,总把鞋袜一褪,就喜欢喊个教过的宦阉窝在脚榻前,再将一双玉足塞进他怀中……”
话没说完,迟雪萤就将她两只爪子往他肋前带,兰惜目光在他上身来回流连几圈,想抽出手来,又敌不过他力气更大些,忍不住头皮发麻、足趾抠地。
个中偷香之因是浅显易懂的,然她面上不肯露怯,话急得快张口而出了。
迟雪萤神情忽然哀伤,“上贵人就爱看奴婢们面红耳赤、欲拒还迎、心跳如雷的模样,以弥补深墙大院中的寂寞,像这样……”
他时而摩挲兰惜手背,她便能感知他指腹间的粗粝,如雁过无痕,也如顽猴捞月。
兰惜的手最终按在他前胸,四目相对时,迟雪萤的声音如泉慢淌,一点杂音都没有。
“女郎别看这儿尚有些烟火味道,里头哪个又是真快活?他们念情爱、唱君恩,他们也寂寞。
不过戏子漂走半生,尚能寻处解脱,内侍省之浮萍,却无望了。我听见咿呀婉转了,女郎你听到了吗……”
这里听不见打更声,楼里灯烛灭得差不多,早就没有艳曲交响,却有窸窣衣衫响、帏间嗔笑断续,拉拉扯扯钻进耳中。
藻井哪里分辨得何为淫词,何为恸曲,只一并收来通到亭下。
这一霎,倒唯有他一下、又一下的心跳重重敲在她手心,她脑中有什么东西‘嗡’地轰塌了。
怎么连这事也赶巧?
兰惜悻悻缩回手,沾着他身上淡淡的松香气味,重新摸笔续句,她完全放空思绪,稀里糊涂就写完了。
“我能教你明经史策,你想学诗词歌赋、戏书曲文,我也能教你。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能逛一逛众艺台就已意满。
子野,你跟我一块时,别说这样的话了,怪腻人的……就暂时忘了那些深宫肮脏,好不好?”
迟雪萤雾一样的眉梢上挑,有意含糊其辞,既断章取义了前半截,又蜻蜓点水婉拒了后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