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天,天色总是沉得格外快,像是有人用一块巨大而铅灰的布幔,不由分说地覆在了整座校园的上空,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云层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高耸的教学楼顶,连偶尔掠过的飞鸟都显得匆忙,仿佛急于逃离这即将被雨水浸透的牢笼。
今日是周六,明日起便是短暂的假期。空气里本该漂浮着一种松弛的期待,却被这突如其来的阴沉天气搅得有些凝滞。
第七节课的下课铃刚刚响过,教室里的灯光还亮着,白晃晃地照着一室狼藉——摊开的课本、散落的试卷、课桌肚里塞得半满的书包。窗外,却已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
不得不承认,秋末的雨自有一番沉静的、不容置疑的功力。它不像夏雨那般骤急喧哗,而是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寒意,一丝丝地渗透进世界的缝隙。
起初,只是细密斜飘的雨丝,无声无息地沾湿了冰冷的玻璃窗,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模糊的水痕。
不过片刻,雨势便转大了,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空旷的操场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啪嗒”声。
水汽氤氲升腾,在天地间拉起一层淡灰色的、朦胧的薄纱,将远处的一切都晕染得模糊而不真切。
放学的铃声像是最终解除了某种禁锢,整栋教学楼如同被无形的指令倏然激活,顷刻间便喧腾起来。
走廊里脚步声纷沓,学生们说笑着、催促着,收拾书包的窸窣声、拉链开合的脆响、匆匆涌向楼梯的人潮,混杂着窗外越来越响的雨声,以及楼下陆续传来的行李箱轮子滑过湿滑地面的咕噜声、伞骨弹开时那一声声清脆的“啪”——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将原本沉寂的黄昏校园搅得嘈杂而生动,充满了一种急于归家的躁动。
林叙收拾好东西,拉上帆布包的拉链,走到教学楼门口时,正看见一排排五颜六色的伞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次第绽开,像突然冒出的蘑菇,移动着,汇成一片流动的色彩。
他收住脚步,驻足在狭窄的门廊下,手里只拎着那个简单的、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包,没有动。
他没带伞。
早晨出宿舍时,天色尚且晴朗,他甚至习惯性地仰头看了一眼,见阳光柔和,云层稀疏,便未再多想。
可谁能料到,几小时后的此刻,天空像突然塌陷了一角,雨水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果断又冷漠。
他低头看了一眼鞋面上沾染的细小的灰尘,又望向门外那已连成线、几乎看不清对面的雨幕,微微蹙了下眉。
原本的打算是就这样冲出去——横竖回家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淋一场秋雨,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至多感冒一场。
但他还未迈出那一步,一把深蓝色的伞便毫无预兆地、斜斜地伸了过来,稳稳地停在了他的头顶上方,恰到好处地替他隔开了那片冰冷的雨水。
“嘿,顺路?”
林叙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侧过头。
沈知时就站在他身侧,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那笑容像一束突兀却温煦的光,穿透重重雨幕,精准地抵达到他层层设防的心口。
他的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肩上,单肩背着书包,另一只手稳稳地举着伞,姿态闲适得仿佛这只是每日最寻常不过的一个瞬间。
“看你也没带伞,走吧。”沈知时的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早已约定好一同放学回家多次,轻巧地抛出邀请,不带丝毫令人尴尬的刻意,“我爸今天加班不来接,我也一个人回家。”
他顿了顿,像是确认般又追问了一句,目光坦率地看向林叙:“你家是在南门外老街那边的小区吧?我们好像同一段路。”
林叙的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跳快了几拍,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点了点头,避开对方过于直接的目光,轻声应道:“……嗯。”
脚步一前一后地踏入雨中,世界瞬间被密集的雨声重新包裹。
伞下的空间忽然变得私密而逼仄。要怪怪林叙,个子太高,不怪他。
两人的影子被伞沿投下的阴影压得很近,近到林叙能清晰地闻到沈知时身上淡淡的、像是刚拆封的洗衣液混合着雨后青草的气息,很干净,也很好闻。
伞面并不算大,边缘的雨滴时不时地飘进来,打湿林叙的肩头,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他却像是毫无察觉,并未向旁边挪动分毫。
沈知时的伞是深蓝色的折叠伞,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伞骨微松,撑开时略有些晃动,但是看得出应该很贵。
但林叙却觉得,那是此刻混沌天地间,唯一一道稳定而安全的庇护。
沈知时一手握着伞柄,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
他全然不惧这渐大的雨意,眼角眉梢带着放学后特有的松弛与惬意,甚至嘴里还轻轻哼着一段不成调、却莫名轻快的流行歌曲的旋律,听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密集的雨声包裹着他们,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外界的嘈杂瞬间隔离开来。世界骤然安静,唯余下脚步踏过浅浅水洼时发出的“嗒、嗒”轻响,一步、两步,节奏清晰,浅浅地回荡在林叙的耳边,放大着他胸腔里有些失控的心跳声。
他偷偷侧过脸,飞快地瞥了一眼沈知时。
对方正目视前方,下颌线条流畅,被雨气打湿的额发微微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嘴角那抹无意识的、轻松的笑意,几乎要将林叙整个人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