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乘同样俯身,面带歉意地低声细语了几句,并抬手礼貌地指了指林叙所在的方向。
小李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讶,下意识地摘下一只耳机,顺着空乘手势所示的方向望过去,目光正好对上林叙投来的、平静无波的视线。
不是,沈老师在睡觉啊,你们谈什么啊!小李不理解,但小李尊重。
林叙对他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平静得近乎淡漠的表情,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让人在短暂的困惑后,不由自主地选择相信和配合。
小李虽然内心对此感到些许意外和不明所以,有空乘人员从旁协调,而且换去一个靠窗的位置似乎也不算吃亏,便很痛快地点了点头,迅速解开身前的安全带,拿起自己放在腿上的小背包和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
空乘引导着他,安静地走向林叙原本那个靠窗的座位(34A),并协助他将随身物品安置妥当。
整个换座过程进行得安静而高效,如同经过精心排练的默剧,没有惊扰到周围更多沉浸在各自世界的乘客,尤其没有惊动那个依旧陷在不安稳浅眠之中、对身边发生的这场“密谋”毫无所知的沈知时。
直到此刻,林叙才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极其轻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克制,严格控制着幅度,避免碰到任何座椅靠背或者惊动身旁正在闭目养神的旅客。
他穿过狭窄的、铺着深蓝色地毯的过道,如同穿过一道无形却意义重大的界限,最终沉默地、坚定地坐进了沈知时旁边那个此刻空出来的、靠过道的座位。
他先确认了自己的安全带已经准确无误地扣好,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咔哒"声,然后才将随身携带的那个装着重要图纸和笔记本电脑的黑色小包,稳妥地、隐蔽地放置在前方座椅的下方空间,确保不会妨碍到任何人的通行。
坐下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做出任何额外的、可能引起注意的动作,也没有立刻去看向身旁近在咫尺的人。
他只是微微将身体侧向舷窗的方向,重新将那份古城结构图摊开在自己的膝上,目光低垂,落在那些复杂而精密的等高线和结构标记之上,仿佛真的在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某个亟待解决的技术难点,心无旁骛。
然而,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无形却切实存在的屏障,悄然地将沈知时与过道另一侧偶尔传来的细微走动声、低语声、翻阅杂志声以及其他窸窣声响隔绝开来,于这喧闹机舱的一角,营造出一小片相对独立、安静的空间。
更重要的是,他身体自然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气息——清冽而沉静,如同雪后初霁的松林,带着冷冽的木质清香和一丝干净的、淡淡的皂感——开始无声无息地、却又不容忽视地弥散在两人之间这骤然缩短距离的、狭小而私密的空气里。
这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来得更清晰、更靠近,仿佛具有某种安抚人心的魔力,缓缓渗透进周遭的每一寸空气。
沈知时在睡梦的混沌深处,似乎朦胧地感知到了某种变化。周遭令人心烦意乱的杂音仿佛被一层柔软的隔膜过滤,变得遥远而模糊。
一种令人安心的、熟悉的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定感。
他原本微微蹙起的眉头,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竟一点点地、慢慢地舒展开来,那道象征着焦虑与疲惫的褶皱逐渐淡去,如同被温柔的手指抚平。
他微微偏转向过道一侧的头,也在柔软的座椅靠枕上,仿佛终于寻找到了一个更安稳、更舒适的支点,不再不安地辗转反侧。
他的呼吸节奏从之前的紊乱,逐渐变得更加深沉、更加均匀绵长,胸口的起伏也随之变得平稳而规律。
那份即使在浅眠中也无法彻底消散的不安与紧绷感,如同被一只无形而极其温柔的手,轻轻地抚平、缓缓地驱散了。
他整个人仿佛沉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放松的安眠之中,如同在海上长久漂泊的船只,终于成功地驶入了一个宁静、温暖、不受风浪侵扰的港湾。
窗外,那片永恒翻滚着的、被夕阳余晖染成金红色的瑰丽云海,以及引擎那持续低沉的、如同白噪音般的嗡鸣,此刻都仿佛成为了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睡眠的最完美、最和谐的背景音与伴奏。
林叙的目光,不知在何时,又一次从膝上那份仿佛只是用作“道具”和掩护的图纸上悄然移开。
他的视线极其克制地、如同轻盈的羽毛拂过水面般,不着痕迹地落向身旁那张陷入沉睡的脸庞。
他的目光只在那张前所未有的安然睡颜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几秒钟——他看到沈知时眼底那圈淡淡的青色阴影,在深沉的睡眠滋养下,似乎淡化了一些,不再那么刺眼,如同被月光柔化的山峦轮廓。
他看到那双总是因思考或紧抿而显得疏离或严肃的唇角,此刻放松成了一个近乎柔和的、自然的线条,甚至微微有些上扬的错觉,带着一种不设防的宁静。
林叙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了某种骤然涌上喉头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眼底深处,有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快速翻涌而过,像是某种坚固的冰层被眼前这毫无防备的、全然依赖的安然姿态触动了一角,产生了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裂痕,却又被他以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下,迅速收敛,恢复成古井无波。
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带着点狼狈地收回了目光,重新将视线聚焦在膝上的图纸,仿佛那上面有着宇宙的终极奥秘。
然而,那只握着笔的、指节分明的手,却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出白色,清晰地泄露了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的波澜。
就在这时,飞机似乎遭遇了一小股平稳的气流,机身产生了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左右摇晃,如同母亲轻柔推动的婴儿摇篮。
就在这微乎其微的、安抚般的晃动之中,沈知时原本偏向过道一侧、刚刚找到稳定支点的头,再次失去了平衡。
如同被一种无形的、温柔的磁力所吸引,他的脑袋自然而然地、毫无意识地、缓缓地朝内侧——也就是林叙所在的方向——倾斜过来。
最终,那份温热的、带着真实生命气息的重量,轻轻地、却又不容置疑地落在了林叙右侧的肩膀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