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持续低沉的嗡鸣,如同某种规律而恒久的背景音,均匀地填满了机舱的每一个角落,化作一首单调却莫名令人安神的摇篮曲,在耳畔反复吟唱。
舷窗外,是仿佛永恒不变、浩瀚无垠的云海,在炽烈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熔金般的瑰丽色泽。
光线被无数微小的冰晶与水汽漫射,形成一片温暖而恒定、几乎带有某种虚幻质感的光晕,将整个机舱内部温柔地浸泡其中,时间感在此刻变得模糊而慵懒,仿佛凝滞不前。
沈知时深深地陷在航空座椅那并不算柔软的靠背里,安全带规整地横亘在腰间,带来束缚感的同时,也奇异地赋予了一种被固定的稳定。
他起初只是想闭上眼,借此理清连日来盘踞在脑海中、纷乱如麻的思绪——那些亟待处理的项目节点、庞杂待析的数据,以及……那个近在咫尺,气息可闻,却又仿佛隔着无形屏障的人。
然而,连日高强度的脑力消耗与精神紧绷所累积下的深沉疲惫,如同悄然上涨的暗潮,无声无息地漫过了意识那并不坚固的堤坝。
紧绷的神经,在这单调而持续的引擎白噪音与包裹全身的、暖洋洋的阳光双重抚慰下,一点点、不受控制地松弛下来。
沉重的眼皮如同被缀上了无形的砝码,几次挣扎着想维持清醒,最终却还是无力地、缓缓地彻底阖拢。
然而,他的睡眠并不安稳。
即使在脱离清醒意识的领域,那片不甚宁静的睡梦之海里,他微蹙的眉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白日里挥之不去的忧虑与重压,形成一道浅浅的、惹人在意的褶皱。
他的头微微偏向过道那一侧,在并不舒适的座椅靠枕上无意识地、轻微地蹭了蹭,仿佛无论如何也找寻不到一个能让身心彻底放松、安然栖息的支点。
浓密而微翘的睫毛,如同栖息在花间的蝶翼,不时难以自持地轻轻颤动几下,泄露着浅眠表层下的不平静。
眉心的结持续地微拧着,甚至连那总是显得克制而紧抿的唇线,在卸下清醒意志的管控后,也下意识地维持着那个习惯性的、透露着坚韧与疲乏的弧度,隐隐显露出一种强撑许久后终于无法掩饰的倦怠,以及一种绝少在人前显露的、不易察觉的脆弱。
他的呼吸时而变得绵长,时而又转为短促,毫无规律地交替着,清晰地泄露出这短暂休憩的浅薄与不适。
舷窗外毫无遮拦的金色阳光,慷慨地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毫不留情地映照出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青色阴影,那是长期缺乏优质睡眠和过度消耗心力留下的无声证词,在此刻静谧得近乎神圣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头无端地微微一窒。
隔着几排座椅,那个靠窗的位置上,林叙的目光,不知在何时,已从膝上那份摊开的、布满复杂线条与精密数据的古城结构图纸上悄然移开。
他的视线穿越前方座椅间的狭窄缝隙,如同被一种无形的、却强大到难以抗拒的磁石所吸引,最终精准地、牢牢地定格在了后方那个陷入不安稳浅眠的身影之上。
沈知时在睡梦中每一次无意识蹙起的眉头,每一次因寻找舒适位置而微微调整、辗转反侧的姿势,甚至那在明亮光线直射下显得格外清晰、几乎有些刺眼的疲惫痕迹……
所有这些细微的、动态的细节,都一丝不落地、分毫不差地映入林叙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深邃眼眸之中。
那份透过沉睡姿态流露出的、强撑之后的脆弱感,像一根极其纤细却无比尖锐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一直以来刻意维持的、平静无波的表象。
他握着那支黑色绘图笔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笔尖尖端在图纸某处不起眼的空白角落,洇开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小的墨点,深浓的黑色在米白色的纸面上悄然晕染,如同他此刻骤然泛起涟漪的心境。
透明镜片之后,那双常日里如同古井深潭般不起波澜的眼眸,瞬间翻涌起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一个声音在冷静地、近乎刻板地陈述:作为项目关键环节的负责人,我需要确保核心成员保持良好的身体与精神状态,这直接关乎后续野外工作的效率与整体成果的质量。
我仅仅是在履行必要的、理性的职责。
但更深层、更汹涌的,是一种被理性强行压抑许久的、近乎本能的心疼与随之而来的焦躁。
看着他就那样难受地、不得安宁地强撑着休息,林叙感觉自己的神经末梢似乎也莫名地被那些细微的、透露着不适的辗转所牵动,不自觉地跟着一同绷紧,泛起细微而真切的酸涩。
他需要休息。真正深沉而安稳的休息。
这个念头,清晰而固执,如同投入沉寂深潭的一颗石子,在他那通常严密如堡垒的心底,激荡起一圈圈不容忽视的、逐渐扩散的涟漪。
那份源自心底最深处、几乎已被厚重冰层彻底封存的关切,在此刻,竟挣脱了所有理智的枷锁与束缚,以一种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些蛮横的姿态,猛然浮现于意识的最表层。
林叙几不可闻地深吸了一口气,机舱内经过过滤的、略带干燥的空气涌入肺叶,胸腔内的心脏似乎跳得比往常更沉、更有力了一些,仿佛下定了某种重大的、偏离既定轨道的决心。
他抬起手臂,极其轻微地、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地,按下了头顶那个小小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呼叫铃。
身着得体制服的空乘人员很快便步履轻盈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职业化的亲切微笑,微微俯下身,准备倾听需求。林叙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清晰听清的音量,语调平稳而专业地简洁说明:"您好,需要和后面35排中间位置的先生紧急核对一些工作,方便协调一下,和他邻座35C的乘客临时换个位置吗?另外,麻烦再给我一条毛毯,谢谢。"
他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技术参数,给出的理由充分且正当,指向性明确无误,并且主动提供了自己原本更优的、安静的靠窗座位作为交换条件,显得合情合理,毫无可供指摘之处。
每错我只是想和他聊聊项目的事情。
空乘人员了然地点点头,随即转身走向正坐在沈知时旁边、那个靠过道位置(35C)上,戴着耳机完全沉浸于电影世界的地质组实习生小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