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顾淮南此刻需要的不是任何形式的劝慰,也不是徒劳的阻止,仅仅是一个安静的、能让他独自完成这场痛苦仪式的空间,和一个或许能接住他无声坠落的人。
顾淮南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旧打火机。
那是他偷偷从苏爸抽屉里拿来的。第一次,没打着。
第二次,火焰猛地窜起一下,又立刻熄灭。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金属壳子。
沈知时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询问。他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掌心向上,平稳地悬停在顾淮南颤抖的手边。顾淮南僵了片刻,将打火机放入他手中。
沈知时的手指收拢,“咔哒”一声,一簇稳定的火苗在他指尖燃起,在渐起的江风中顽强地挺立着。
顾淮南看着那簇跳动的、橙红色的火焰,眼神空洞了一瞬,仿佛灵魂被那光芒吸走。
然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接过打火机,将火苗凑近了石圈里最上面那张照片——那是他和苏北清在摩天轮下的合影,背景是虚化的霓虹,两人笑得见牙不见眼,肩膀紧紧靠在一起。
火焰贪婪地舔舐上照片的边缘。塑料覆膜迅速卷曲、焦黑、熔化,火焰吞噬着影像中那两张年轻、鲜活、无所畏惧的笑脸。
光芒扭曲跳跃,映在顾淮南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死死地盯着那燃烧的火焰,看着那些承载着他最隐秘、最甜蜜、也最绝望记忆的信纸、照片、小物件,在火舌中扭曲、变形、蜷缩,最终化为黑色的碎片,随着热气升腾翻滚,继而变成一片片轻盈的、没有生命的灰烬。
浓烟升起,带着一种刺鼻的、混合着纸张、墨水、塑胶燃烧的独特气味,弥漫在黄昏的江风中。
梁雪沛猛地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指缝滑落。王世安别过脸去,用力眨着眼睛,眼圈通红,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沈知时没有看火,也没有看别人,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顾淮南身上。
顾淮南依旧没有哭。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苍白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身体因为极度用力地克制而微微前倾,像一张拉满到极致、即将崩断的弓。
火光在他空洞的瞳孔里疯狂跳跃,却丝毫照不进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绝望。他只是在烧,机械地、固执地、一件接一件地把盒子里的东西投入那簇小小的、却足以毁灭一切的火中。
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每投入一件东西,他的肩膀就会几不可察地、剧烈地抽搐一下,仿佛那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他从自己心头活生生剜下的一块肉。
沈知时一直沉默地举着打火机,适时地为那些难以点燃的物品重新引火,直到最后一片纸角彻底被火焰吞没,卷曲变黑。
火焰渐渐变小,失去了燃料的支持,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和缕缕扭曲上升的青烟,在黄昏愈来愈凉的江风中飘散,最终融入那一片浑黄、永不停歇的江水。
盒子空了。
顾淮南保持着蹲踞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凝固在悲伤里的雕像。他看着那堆尚存零星红光的、渐渐冷却的灰烬,眼神是彻底的茫然和空白,仿佛随着那最后一缕青烟散尽,他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也被彻底抽走了。江风吹乱了他额前的黑发,也吹起那些灰烬,打着旋儿,飘向黝黑的水面。
梁雪沛忍不住上前一步,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破碎:“南南…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点的…”
顾淮南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已关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夕阳最后一点余光,落在那只手上。
沈知时的目光骤然一凝,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顾淮南的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样式极其简单、甚至因为长期佩戴而有些磨损的素圈银戒。
那是他和苏北清的秘密约定。
是他们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偷偷溜出学校,跑到老街那家小小的银饰店里,一起笨拙地挑选、量尺寸,然后红着脸、眼底闪着光,郑重其事地为彼此戴上的。是关于未来的、青涩而庄重的承诺。
沈知时见过,苏北清的无名指上,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
顾淮南的目光落在戒指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冰凉的、熟悉的戒圈,仿佛在触摸一段永不复返的时光。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来不及反应的目光中,他猛地将戒指从手指上褪了下来!
动作快而决绝,甚至带着一种恨意。
他没有像烧掉其他东西一样,将它投入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手臂猛地向后一扬,再狠狠向前挥出——朝着那奔流不息、深不见底的江心,孤注一掷地掷了出去!
那枚小小的银戒,在昏黄的光线中划出一道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银亮弧线,随即瞬间就被那浑浊的、贪婪的、永不停歇的江水吞没。
无声无息。连一丝最微小的涟漪都未曾留下。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
顾淮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扭曲的、像是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短促,破碎,几乎不像人声。他终于有了剧烈的情绪波动,却不是哭泣。
他猛地用那只刚刚空下来的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进手背的皮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