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去了,顾淮南维持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平静。他按时吃饭,偶尔出门,甚至依旧笑容满面地回应邻居的问候。
那笑容像是用尺子量过,弧度标准,却毫无温度。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平静之下,是一片被硬生生压实的废墟。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冰缝中艰难挤出的寒气。
他成了一座行走的孤岛。
外面是热闹的人间烟火,里头却是封冻的荒原。那份空洞感,像一层透明的冰壳,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隔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温度。
沈知时每天都来。有时带一本厚厚的、顾淮南或许根本不会翻开的书,有时只是拎一袋看似寻常的水果。
他更多时候是沉默地坐在房间角落那把旧椅子上,像一个安静的、几乎不存在的影子。他不试图戳破那层冰壳,只是固执地守在那里,成为一种无声的陪伴。
顾淮南会跟他说话,聊天气,聊邻居家新来的猫,聊一些无关痛痒、浮于表面的琐事。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像一潭死水。
唯有眼底那片日益深重的荒芜,泄露了冰壳之下正在无声崩塌的世界。
这天傍晚,夕阳以一种近乎悲壮的绚烂,将整片江水染成熔化的黄金。光线透过窗户,在顾淮南空茫的瞳孔里投下一点微弱的光,却照不进更深的地方。
沈知时不是一个人来的。梁雪沛和王世安跟在他身后,出现在顾家门口。
梁雪沛扎着利落的马尾,几缕发丝被江风吹得拂在颊边,她眼神里藏着压不住的担忧和心疼,目光触及顾淮南的瞬间,几乎立刻泛起一层水光。
王世安则显得有些局促,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不擅长应对这种沉重得能压弯脊梁的氛围,但那份关心,是笨拙而真诚的。
顾淮南看到他们,脸上那个标准化的笑容又浮现出来,轻声道:“你们来啦。”
他怀里抱着一个不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纸盒。盒子旧得边缘起了毛边,颜色泛黄,上面没有任何标记或字样,却被他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紧紧抱在胸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那里是苏北清留给他的整个世界——几封字迹或飞扬或工整、写满了少年炽热心事的信笺,字里行间藏着只有他们才懂的约定和情话,甜蜜得像裹着毒药的蜜糖;一些两人偷偷拍下的合影,有在篮球场边击掌欢呼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在图书馆角落头碰头挤在一起看书的,笑容灿烂得让此刻的眼睛感到刺痛;一个苏北清用磨旧了的篮球皮亲手做的钥匙扣,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甚至还有一张皱巴巴、字迹略显幼稚的纸条,上面并排写着他们名字的缩写…
“走吧。”顾淮南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随时会散在风里的烟,听不出任何情绪。
梁雪沛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南南,你…真的要去烧掉吗?留着…留着当个念想也好啊…”
她并不知道那些看似普通的物件里,封印着怎样一段不容于世的、炽热滚烫的秘密。她只是单纯地觉得,用火焰去吞噬回忆,太过残忍。
顾淮南没有回答。
他只是把那个旧纸盒抱得更紧,紧到纸盒边缘微微凹陷下去。他垂下眼睫,遮住眼底所有情绪,然后径直绕过他们,朝门外走去。
沈知时立刻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经过梁雪沛身边时,与她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明白。这些承载着隐秘爱恋和过往欢愉的物件,对如今的顾淮南而言,早已不是念想。
它们是时时刻刻都在剜心的刀,是夜夜纠缠不休的梦魇,是洒在未愈伤口上的盐。
烧掉,或许是这个被困在冰壳里的人,所能想到的、唯一一种能让自己稍微喘息的、绝望的告别式。
王世安挠了挠头,低声对梁雪沛说:“听他的吧…实在不行…一会儿偷偷留一两件…”
四人沉默地走向江边。夕阳在他们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仿佛也沾染了这份沉重,变得步履维艰。
他们选了一处远离人群的僻静河滩。卵石凹凸不平,江水在脚下不远处流淌,波光被落日染成一片破碎的金红。
这本该是温暖而充满诗意的光景,此刻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苍凉。
顾淮南蹲下身,将纸盒极其轻柔地放在地上,仿佛里面装着的是易碎的梦。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僵硬,像是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决心和力气。
他打开盒盖,身体微微侧倾,形成一个遮挡的姿势,没有让其他人看清里面的内容。
他只是自己一件、一件地往外拿。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手指缓慢地、一遍遍地抚过上面熟悉的字迹,指尖下的脉搏在剧烈跳动,而他的脸色却白得吓人。他就这样停顿了很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凝固。
然后,他像是突然被那纸上的温度烫伤,猛地一颤,决绝地将信扔进了提前用几块石头围好的一个小圈里。
梁雪沛和王世安也带来了他们各自保留的、属于苏北清的一些小东西,还有曾经写给他的、或许从未寄出的信。
他们沉默着,将这些东西也轻轻放入那个石圈,像是参加一场无声的葬礼。
沈知时什么也没带。
他只是站在顾淮南身边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沉静地落在他紧绷的侧脸轮廓,和那只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