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考老师表情是统一的肃穆,眼神锐利如鹰,动作一丝不苟地、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宣读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考场规则,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珠子,砸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寒的回响。
时间在这里仿佛出现了悖论,被无限拉长,漫长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又像是被压缩到了极致,短暂到令人窒息。
沈知时在自己的座位上安然坐定,将准考证和身份证像摆放勋章一样,整齐地码放在桌角指定位置。
他闭上眼,再次深深吸气,试图将最后一丝杂念排出体外。就在这时,昨夜分别时,林叙那句沉静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相信自己”,如同穿越了时空,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起来。
那声音像黑暗茫茫大海上唯一坚定闪烁的灯塔光芒,又像狂风巨浪中稳稳抛下的、最可靠的船锚,瞬间抚平了他心湖最后的一丝波澜。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纯粹的、被淬炼过的、寒光闪闪的锋芒,一如打磨好的利刃。
当试卷袋被彻底拆封,纸张被取出时发出的那声“哗啦”脆响,如同冲锋的号角终于吹响时,沈知时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如同最优秀的狙击手找到了目标。试卷被展开,淡淡的、特有的油墨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战争的味道。
他拿起笔,指尖感受到笔杆熟悉的微凉和磨砂质感,仿佛拿起最得心应手、陪伴多年的武器。
笔尖稳稳落在答题卡上,发出稳定而流畅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又如同细雨润物。
世界在他周围瞬间安静了,褪色了,模糊了,消失了。他的整个宇宙,只剩下眼前的题目、脑中高速运转的思路和笔下不停流淌的答案。
他忘记了紧张,忘记了父母那沉甸甸的目光,甚至暂时忘记了林叙的存在,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投入了这场准备了十二年、尤其是最后三年疯狂淬炼的终极战斗之中。
他的目光如炬,冷静地扫过试卷——从古诗文默写那一个个需要精准填充的方正小格,到现代文阅读字里行间隐藏的深意与陷阱。
最后,落在那铺展开的作文纸上,凝视着那道宏大而富有思辨色彩的命题:1917年4月,在《新青年》发表《体育之研究》一文,其中论及‘体育之效’时指出:人的身体会天天变化。
目不明可以明,耳不聪可以聪。生而强者如果滥用其强,即使是至强者,最终也许会转为至弱;而弱者如果勤自锻炼,增益其所不能,久之也会变而为强。
因此,‘生而强者不必自喜也,生而弱者不必自悲也。吾生而弱乎,或者天之诱我以至于强,未可知也’。
笔尖坚定地触碰到光滑的答题卡表面,发出沉稳而流畅的“唰唰”声,那是思维具象化的声音。
时间在高度凝神的状态下飞逝,快得几乎抓不住痕迹,思维在墨香的氤氲和纸页的翻动间纵横驰骋,毫无阻滞。
偶尔遇到需要斟酌推敲的选项或需要精心组织的词句,他的舌尖仿佛会自动回味起那熟悉而尖锐的薄荷清凉,混沌纠缠的思绪如同被一股清冽的山泉骤然冲刷,瞬间豁然开朗,变得清晰无比。
他笔下不停,将三年乃至更久时间里的所有积淀、所有汗水、所有深夜的灯火,连同昨夜沉淀下的冷静,全都化作答题卡上一个又一个笃定而清晰的答案,如同战士在战场上精准地刺出每一剑。
在另一间格局相同的教室里,林叙同样进入了某种物我两忘的绝对专注状态。
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过题目,大脑如同世界上最精密的仪器,高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拆解、分析、重组。笔尖在答题卡上平稳移动,留下的字迹清秀工整,力透纸背,如同他本人一样,内敛克制,却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
只是在答题的间隙,在某个需要短暂停顿、让思维跳跃一下的片刻,他的目光会极其短暂地、近乎无意识地掠过窗外,看向那片被防盗网分割成几何形状的、明晃晃的天空,仿佛在寻找什么虚无的寄托,又仿佛只是让超负荷运转的大脑得到一刹那的、本能的放空。
而就在这极其短暂的放空里,脑海中总会不受控制地、清晰地闪过沈知时在楼梯口与他碰拳时,眼中那份纯粹的、炽热的、属于真正战士的锐利光芒。
这份光芒,像一颗微小却无比灼烫的火种,落在他心底最深处,无声地、持续地燃烧着,为他提供着一种源源不断的、沉静而温暖的力量。
他随即会立刻强迫自己将有些飘远的思绪拉回,牢牢地锁在眼前的题目上,将那份深藏心底、无法言说的汹涌情愫,小心翼翼地转化为笔下更严谨的推理、更清晰的表述、更完美的答案。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守护那个人的最好方式,就是让自己也变得足够强大,足够优秀,足以与他并肩。
上午的考试结束铃声如同天籁般响起,又如同救赎的钟声,撕裂了考场内长达两个半小时的、令人窒息的高度寂静。
场内瞬间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混杂着解脱、虚脱、忐忑与后怕的复杂呼气声,仿佛所有人都刚刚从深水中挣扎上岸。
考生们如同退潮般从各个教室门口涌出,安静的走廊顿时被各种声音填满——嗡嗡的、急切的对题议论声、因为答案不同而引发的短暂争执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声、以及家长们隔着老远警戒线传来的、殷切而模糊的呼唤声,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考后独有的喧哗。
沈知时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走出考场,夏日上午的阳光已经变得有些灼热刺眼,明晃晃地照下来,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站在走廊口,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几个小时的所有紧张和专注全部呼出体外,换入新鲜而自由的空气。
考得究竟如何?大脑因为高速运转后突然停机而有些空白,他暂时不愿意去细想,此刻只想让这台过度使用的精密仪器暂时宕机,享受这片刻的放空。
几乎是身体的本能,他的目光已经开始在周围喧闹的人群中逡巡,如同雷达般搜索着。
很快,他的视线就在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投下的、巨大而浓密的阴凉里,捕捉到了那个安静得仿佛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