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的无力感猛地攫住了他,像冰冷的海水淹没口鼻,夺走呼吸。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全身的骨骼关节仿佛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他缓缓地蹲下身去,将自己缩成一团。
额头无力地抵在并拢的膝盖上,校服布料粗糙的质感直接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实的触感。
周围空无一人,长长的走廊被冬日沉沉的暮色彻底浸染,冷寂得如同一片刚刚冰封的、死气沉沉的湖面,而他,是那条被困在湖心碎裂冰层下、绝望挣扎着却无法挣脱的鱼。
胃里一阵翻搅,恶心感涌上喉咙,喉咙发紧,他真想吐。
他忽然无比渴望,渴望到心脏发痛,能有人在这个时候走过来。不需要太多言语,不需要空洞的道理,只是轻轻地、坚定地拍拍他的肩膀,用最真诚的、不带丝毫怜悯的语气对他说一句:“没关系,你已经很棒了,真的。”
苏北清的鼓励一次又一次在脑袋里回响,为他挽回了一丝丝理智。
这渴望如此强烈,几乎成了一种尖锐的生理性疼痛。
可这空旷得只有回声的走廊里,只有永无止境的风声在回答他,那声音像是天地间最冷漠的嘲弄,又像是与他同等的、无人听见的悲鸣。
沈知时知道,不会有的,不会有的。
这份沉重的失落与冰冷的孤寂,注定只能由他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艰难地吞咽下去,如同吞咽一枚坚硬的、苦涩无比的果实。
在教学楼的另一翼,空旷的教室里,灯光昏黄黯淡,如同迟暮老人疲惫不堪、勉强睁开的眼睛,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其余地方都沉没在浓重的阴影里。林叙独自一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座位上。
他的书包其实早已收拾妥当,安静地放在脚边,但他却迟迟没有起身离开。他面前摊开着的,是那本陪伴了他大半年的、页面已有些磨损的物理笔记本。
纸张的边角因为无数次的翻动和摩挲而微微卷曲发毛,上面密密麻麻、却又条理清晰地写满了各种复杂的公式推导、精妙独特的题解思路以及用不同颜色笔迹细心标注的重点难点,每一笔每一划,都是他无数个深夜孤灯下默默耕耘、独立思考的无声见证。
他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缓慢地、近乎眷恋地一页页翻过已经泛黄的纸页,指尖在那些曾让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的错题旁注、那些反复推敲打磨才得出的珍贵结论上轻轻滑过,神色平静得近乎肃穆,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而郑重的告别仪式,告别一段漫长而孤独的、独自跋涉的艰辛旅程。
直到——
走廊的最深处,远远地,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要被风声完全掩盖的声响。是衣物布料摩擦冰冷墙壁的声音。
不是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也不是沉重疲惫的叹息,仅仅是一个身体在极度疲惫和低落情绪中,无意识地、轻微地挪动了一下位置所发出的、细微到极致的声响。
轻得几乎如同幻觉。
但林叙听到了。他翻页的手指倏然顿住了,精确地停在半空中。
他知道,沈知时还在那里。还在那片冰冷的、无人靠近的黑暗里。
他沉默地合上了那本厚重的笔记本,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仿佛那里面盛放着的并非冰冷的公式定理,而是某种更为柔软、更为脆弱的东西。
然后他站起身,脚步平稳地走向讲台。
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呼吸回声的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光滑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清晰地回响着,每一步都踏出一种孤寂而坚定的节奏,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动摇的决绝感。
他拿起半旧的黑板擦,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极其认真地将黑板上今天各科老师讲解过的所有重点、所有复杂蜿蜒的公式和图形,一点点地、彻底地擦去。
白色的粉笔灰如同细雪般簌簌落下,在昏黄黯淡的灯光下纷扬飞舞,如同冬日里一场无声的、细碎而洁净的雪,悄然埋葬了白日的所有喧嚣、焦灼、汗水与不甘。
夕阳最后残余的一丝金红色余晖,挣扎着从高楼缝隙间投射进来,与空气中仍在飞舞的粉笔尘屑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朦胧而梦幻的光柱。
光柱里有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线中翻滚、跳跃、闪烁,像是被赋予了短暂而热烈的生命。
擦净了黑板上最后一块区域,林叙将沾满粉笔灰的黑板擦轻轻放回讲台的凹槽里。
他走回自己的座位,弯下腰,从书包最深处的夹层里,再次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本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物理笔记。
这本笔记条理清晰得如同精密的仪器图纸,曾是他孤独跋涉路上最坚实、最可靠的伙伴,此刻,它也像一份为自己、也为某个或许值得期许的未来默默准备的、沉甸甸的礼物。
它此刻捧在手中的重量,沉甸甸的,不仅仅来自于纸张本身。
他翻开那厚重的硬质封面,露出里面空白的、散发着淡淡纸墨清香的扉页。
从笔袋的侧袋里取出一张小小的、颜色是极淡极柔和蓝色的便利贴,像是从春日晴空中小心裁下的一小片,带着宁静的希望。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贴在封面中央偏上的位置,按平每一个角落。
他拔开笔帽,微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积蓄一些勇气,然后才郑重地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