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全部的、细微的注意力,都如同被最精密的仪器引导着,聚焦在那个刚刚仓惶离去的背影上。
沈知时的肩膀微微向内收紧,形成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步伐失去了往日那种沉稳冷静的节奏,显得有些凌乱失措,像被什么无形却可怕的东西在身后紧紧追赶着。
他想起模拟考结束那天下午,沈知时在喧嚣散尽的走廊尽头对他露出的那个笑容,看似轻松地挥手说着“总算解放了”,然而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深处,却敛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像冬日清晨江面上无法被阳光驱散的厚重雾霭,沉甸甸地压着。
他想起考场上,余光不经意间瞥见沈知时在物理试卷背面疯狂演算时,眉头死死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下唇被牙齿咬得失去血色、微微发白,却始终不肯放下笔的倔强模样。
那支笔在他手中,仿佛不再仅仅是书写工具,而是他与某种无形巨物搏斗的、伤痕累累的武器。
沈知时绝不是那种会轻易松懈、放任自流的人。
所以,这一点在旁人眼中或许微不足道的分数波动和退步,对沈知时自己而言,很可能就是一场近乎无法原谅的、彻头彻尾的“溃败”。
林叙没有选择立刻追上去。他太清楚了,清晰地如同了解自己掌心的纹路。此刻的沈知时,不需要任何一句轻飘飘的、隔靴搔痒的“你已经很棒了”或者“没关系,下次再来”。
那种空洞而廉价的安慰,对他那样骄傲而自我要求严苛的人而言,或许更像一种残忍的提醒,甚至是一种无声的羞辱。
晚自习结束后的教学楼,像一个被迅速抽空了灵魂和生气的巨大容器,白日的喧嚣、焦灼、汗水和奋笔疾书的沙沙声,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寂静。
天色早已彻底沉了下去,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触手可及,沉重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更多的力气。
窗外,凛冽的寒风像一头彻底失控的凶猛野兽,毫无顾忌地呼啸着穿过教学楼旁那些光秃秃的、枝桠狰狞的梧桐树,那声音尖锐而干燥,如同粗糙的砂纸持续不断地摩擦着脆弱的耳膜,带来生理性的不适。
风卷起地上枯黄脆弱的残叶和细小沙尘,发出“沙啦沙啦”的、令人心头发紧头皮发麻的单调摩擦声,像是这片土地发出的、微弱而无人在意的哀鸣。
沈知时没有回宿舍。
他独自一人靠在教学楼东侧最偏僻那条走廊的墙边。
这里是平时晚自习后几乎无人会涉足的角落,光线异常昏暗,只有走廊尽头那盏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在浓重的黑暗里散发着一点幽微而诡异的绿光,勉强勾勒出环境的轮廓。
冰冷的、光滑的白色瓷砖紧贴着他微微汗湿的脊背,那寒意透过单薄的校服布料,丝丝缕缕地、顽固地渗入肌肤,试图钻入骨髓,带走最后一点温度。
书包垮垮地、无力地挂在一侧肩上,另一只手深深地插在宽大的校服外套口袋里,指尖冰凉僵硬,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口袋内衬那粗糙的纺织纹理,摩擦着冰冷的皮肤。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被狂风疯狂撕扯、扭曲晃动的模糊树影,那些张牙舞爪的黑影倒映在他失去了焦距的瞳孔里,却映不进任何一丝光亮,他的眼睛像两颗被精心打磨过、却意外失去了所有光泽的琉璃珠子,黯淡无神。
额前几缕被冷汗濡湿的碎发凌乱地粘在光滑的额角和皮肤上,显得格外狼狈,失去了平日里的整洁清爽。
白日里那双总是明亮灼人、充满笃定与自信神采的眼睛,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无法拂去的灰翳,黯淡无光,仿佛所有曾经在其中闪耀的星辰,都在得知成绩的那一瞬间,齐齐熄灭,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僵立了多久。
时间仿佛在这片冰冷的、被世界遗忘的寂静角落里彻底凝固了,失去了所有流动的意义和方向。
耳边只有窗外寒风那无止境的、单调的呼啸,尖锐地刮擦着老旧的窗框和斑驳的墙壁,像某种庞大而无法言说的痛苦情绪被强行撕裂、又被反复无情蹂躏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持续地撞击着他脆弱的耳膜和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他感觉很累。那种累,不是体育课上奔跑冲刺后的气喘吁吁,也不是熬夜刷题后的眼皮沉重、头脑发胀。
它更深,更沉,更像是一种从全身骨头最深的缝隙里一点点渗透出来的锈迹,藏在每一次试图深呼吸之后却依然无法排解的、滞重如铅的窒息感里,沉甸甸地坠在灵魂的最深处,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觉得需要耗费巨大的、不存在的力气。
他闭了闭眼,一股强烈的酸涩感瞬间凶猛涌上眼眶,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强行压制下去,逼退了那不该出现的湿润。
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捻着校服袖口的布料,粗糙的触感反复摩擦着指尖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感,然而整个掌心却是一片冰凉的湿黏,沁出无法控制的细微冷汗。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汹涌地翻涌上来,攻击着他最后的防线:小时候,似乎是很久远的以前了,每次考完试回家,奶奶都会笑着迎上来,递上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玻璃杯壁凝结着细密可爱的小水珠,她会温柔地摸摸他的头,说:“我们家知时最乖了,分数高低没关系,只要努力了就好,奶奶都知道。”
那时候家里的灯光总是暖黄色的,像蜂蜜一样黏稠温暖,水杯的温度透过掌心,能一直稳稳地暖到心里去,轻而易举地驱散所有的不安和委屈。
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你现在是高三的学生了,是关键时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心态松散,知道吗?”父亲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像冰冷的金属块,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和重量,砸在地上哐当作响。
“别总是给自己找借口。”母亲的眼神里,曾经的温柔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忧虑所取代,那忧虑像一层越来越厚的透明薄纱,无声地隔开了他们,让他再也看不清纱后的表情。
“别人也有人能考出比你更高的分数,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不是卷子太难的问题,是你自己还不够努力,功夫没下到家。”这些话语像一颗颗被冰冻结实的石块,接连不断地砸下来,落在他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湖,荡开一圈圈冰冷刺骨的涟漪,最终将整个湖面彻底冻结。
于是,记忆里那杯温暖的温水,不知不觉变成了提神醒脑的浓茶,变成了苦涩灼胃的黑咖啡,最后变成了药罐子里熬出来的、气味刺鼻古怪的各类补汤。
再后来……连这些都没有了,只剩下书桌上永远堆积如山的、仿佛能淹没他的试卷和参考书,以及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沉默像一座巨大而坚固的无声音堡垒,将他牢牢地困在其中,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