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低语声、窸窸窣窣的翻书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片安稳而温吞的背景音,如同恒温的水流,缓慢地流淌在偌大的空间里。
林叙感到些许口渴,喉咙干涩。他起身,拿着自己的水杯,走向教室后方的饮水机。
按下按钮,水桶发出沉闷的“咕咚”声,温热的水流注入杯口,升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白汽。接满水,返回时,他无意识地选择了绕远,脚步踏过了楼道尽头那个存在感微弱、被大多数人所遗忘的角落。
那是一个狭窄、僻静的缝隙空间,只有一扇窗,对着远处高楼冰冷的、反射着都市光怪的玻璃幕墙。
通常,只有需要紧急联系外界却又极度不想被旁人听见谈话内容时,才会有人将身体紧贴在那冰冷的窗玻璃上,试图从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勉强捕捉一丝飘忽不定的信号。
而此刻,沈知时就背对着他,站在那扇窗前。夕阳已经完全沉没,窗外是都市混沌的、刚刚被夜色浸染的天空,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微垂的、看不清神情的侧脸轮廓。
手机紧紧贴在耳侧,拿着手机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透出一种隐忍的紧绷。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在信号不佳的、滋啦作响的电流干扰下,听筒里漏出的声音也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一种居高临下的、公式化的冷静,断断续续地砸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这次排名还是不够理想,张处家的孩子这次物理就扣两分。你要知道差距在哪里,要分析原因,不能总是满足于现状……”
林叙的脚步像被无形的、冰冷的钉子骤然钉在了原地,杯中温热的水似乎也在瞬间失去了所有温度,变得冰凉刺手。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莽撞的闯入者,无意间撞破了一个精心隐藏的秘密,窥见了月亮的背面——那永远背对地球、从未被阳光照亮过的、荒凉而冰冷的真实之境。
他看见沈知时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将什么话语艰难地咽了回去。比如,林叙莫名确信,那咽下去的或许是一句——“高一统考时我也能只扣两分,如果你们当时愿意看一眼我的卷子而不是只问排名的话。”
但沈知时什么都没说。他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里浮动的尘埃,却又异常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应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锋利的刀刃上谨慎地行走,精准得令人窒息:“……嗯,月考成绩单我看过了……知道了,会尽快找到问题所在……制定改进计划……”
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容置疑,继续下达指令:“嗯,你高三了,要更认真点,更自觉。南南爸爸给推荐的那个物理竞赛老师,你周末必须去试一下课,时间地址我让你小姨发给你。还有,这周和楠楠阿姨的视频就不要打了,先去试课吧。”
林叙顿了一下,似乎在急速消化那接连抛出的、不容反驳的指令,声音被压得更低了些,几乎成为一种微弱的气音,显示出一种近乎本能的顺从:“……嗯,好的。明白,不会影响学习的……周末……我会准时去上那个课……。”
林叙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呼吸微微一滞,胸口发闷。
他太熟悉这种腔调了。在继父那双审视的、衡量价值的目光下,在自己每一次不得不小心翼翼斟酌词句、力求完美无缺、不露丝毫破绽与软弱的回答里,他也曾这样说话。
这是一种生存的本能,一种将真实的自我压缩到最小,甚至暂时藏匿,只展露对方最期待看到的那个完美样貌的精密表演。
只是沈知时显然演绎得比他更为炉火纯青,更不着痕迹,几乎以假乱真,也因此……更让人感到一种无望的窒息。
最让林叙心头狠狠一抽,几乎喘不过气的,是沈知时的姿态。他肩胛骨的线条绷得极紧,向后收紧,绷得像一张被拉到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承受不住压力而断裂的弓弦。
沈知时的背脊挺直得过分,僵硬得像一块浇筑冷却后的钢板,没有丝毫属于这个年纪少年人该有的松弛与弹性。
整个人如同一尊被无形丝线操控着的、关节僵硬的木偶,正在无声地接受一场严苛的、不容有失的远程检阅。
电话那头每一个“滋啦”的电流杂音,听起来都像抽打在他那已然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的细小鞭子。
这姿态像一面冰冷而清晰的镜子,瞬间映照出林叙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深埋的、不愿触及的恐惧与压抑。一种共通的、无法言说的苦涩在这一刻悄然滋生,无声地蔓延,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奇异地拉近,又推远。
他想起了沈知时之前轻描淡写说过的“爸妈都忙,经常出差”,和那句带着点漫不经心自嘲的“泡面都快成我亲兄弟了”。
彼时,那笑容太过灿烂,语气太过轻松,他只当作是少年人常见的、略带夸张的抱怨,甚至曾暗暗羡慕过那份看似无拘无束的自由。
此刻,那些话语却像淬火的钢铁,被这通电话、这副姿态猛地浸入冰水,发出刺耳的嘶鸣,淬炼成一根根尖锐的冰棱,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扎进林叙原有的认知里,将那些浅薄的羡慕击得粉碎。
原来,那看似无懈可击的灿烂笑容背后,也藏着一座需要时刻挺直脊梁、不能流露疲惫、更不能坍塌的冰山。
原来,有些人连吃泡面的自由,都是以失去另一种更为重要的自由为代价换来的。
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刺痛感,迅速蔓延开来,混杂着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怜惜,在他胸腔里无声地弥漫、膨胀,沉甸甸地压下来,比手中的水杯还要沉重。
电话终于挂了。沈知时几乎是瞬间,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仿佛被骤然剪断。他并没有立刻动弹,而是对着冰冷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极轻、极快地长呼出一口气,像要将胸腔里积压的、看不见的沉重铅块竭力吐出去一丝。
那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小片模糊的白雾,又迅速消散,如同从未存在过,也如他那短暂卸下的重负,转瞬即逝。
沈知时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