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顾淮南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发小,血脉里都流淌着彼此熟悉的记忆,他们总是有联系的,热热闹闹,插科打诨,分享着各自生活的碎片。
而和林叙……是真的没有什么联系了。
那根本就脆弱的、若有似无的线,早在毕业那一刻就已悄然断裂,无声无息,甚至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注意。
他回了句“没事了”。
这三个字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手指一松,手机从掌心滑落,“啪”地一声轻响,屏幕朝下,盖在了书桌上散乱的、写满密密麻麻推演公式的草稿纸上,像一个沉默的、终结的句号,为他这徒劳的第一次试探画上了休止符。
他颓然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木质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吱呀声。
他仰起头,脖颈拉出一条疲惫而脆弱的弧线,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的吸顶灯,只觉得连指尖都泛着一种脱力的、冰冷的麻木,仿佛血液都已不再流动,周身寒冷。
手机屏幕在昏黄的台灯光下顽强地透过缝隙,泛着冷硬的、幽蓝的光,那光线在他紧蹙的眉间和深陷的、写满疲惫的眼角跳跃、斑驳,如同不肯离去、时刻提醒着他失败的鬼魅。
窗外,十二月的寒风更加猛烈,如同困兽般一次次撞击着窗户,刮过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发出持续不断的、呜呜的低啸,更衬得室内死寂一片,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他像一头被困在温暖冰窖里的、焦灼的兽,胸腔里堵着无处宣泄的寻找欲和愈演愈烈的恐慌,几乎要将他撑裂。
他再次猛地抓起那冰冷的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疯狂地、近乎盲目地滑动、搜寻、敲击,通讯录的名字一个个掠过眼帘,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可能知道点滴信息的名字,瞳孔里燃烧着最后的、不肯熄灭的、孤注一掷的希望之火。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模糊的、不确定的、被时间冲刷得褪色的只言片语,和一次又一次沉重如冰坨般砸下、将他砸向更冰冷深渊的落空感。他点开了和徐浩的对话框。徐浩在金陵的另一所大学读书。
“睡了吗,徐浩?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他发送了文字,觉得不够,又补了一条语音,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打磨过。
过了一会儿,语音电话打了过来,那头背景音略显嘈杂,似乎还有隐约的游戏音效和队友模糊的喊话声,对方的声音带着几分被从睡梦中惊醒的惺忪和迟疑:“怎么了?时哥,这么晚……啥急事啊?”
“是我。打扰了,”沈知时的声音在语音里刻意放得平稳,甚至挤出一丝疲惫的、试图轻松的笑意,仿佛怕惊扰了这死寂的空气,也怕泄露心底那翻江倒海、几乎要决堤的情绪,“想问问,你还记得林叙吗?高三那个转校生,坐我旁边那个,他……是不是去了东南吗?”
屏幕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细微的电流嘶嘶声,像是在记忆厚厚的、落满灰尘的角落里费力地翻找、辨认:“林叙?哦……哦!是那个挺安静的,不怎么说话,他不是你同桌吗?咱两不是一个班和他不熟啊。”
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不确定,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听不真切,“好像是考上东南建筑了?挺厉害的。具体哪个院系我真记不清了,虽然都在金陵,但你也知道,金陵那么大,学校那么多……”
“行行,我知道了,麻烦你了。”沈知时打断他,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凸起的骨节清晰地显示出他内心的紧绷,指腹死死压着屏幕边缘,那地方甚至有些泛白,失去了血色。
“嗯,好像是。”对方犹豫了一下,仿佛出于礼貌,又干巴巴地补充道,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和事不关己,“你也别指望我知道太多……他那个人,一直就那样,挺低调的,不怎么爱说话,高中那会儿班里大小活动他也不怎么参加,像个隐形人,我们跟他……真不太熟,毕业就彻底没联系了。”
电话挂断的忙音“嘟——嘟——嘟——”地在安静的寝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悠长,像最后的、冰冷的宣判,余音绕梁,挥之不去,反复敲打着他的耳膜。
沈知时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僵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石像,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窗外,夜色更浓,墨汁般泼洒开来,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晚风穿过窗缝一丝微小的、几乎不存在的缝隙,带来一阵干燥而清冷的、若有似无的、属于深秋残存的桂花冷香,那香气拂过他冰凉的脸颊,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的滞闷与沉重,反而添了一丝物是人非的凄凉。
“低调”……
“不怎么爱说话”……
“像个隐形人”……
“真不太熟”……
这些词语像一把把细小的、冰冷的刻刀,在他脑海里反复回荡、雕刻,扎得他心口细细密密的疼,不见血,却痛入骨髓,带来一种迟来的、尖锐的羞耻感。
他嘴角无力地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那弧度里浸满了苦涩和迟来的悔恨——整整一年同桌,加上大学这两年的空白,他竟从未真正尝试去了解过那个沉默地坐在他身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的同桌。
林叙是怎样悄无声息地、却又无孔不入地融入他生活的背景板,又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像一滴水蒸发于空气般彻底消失,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寻的涟漪,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刻意抹去的错误。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残存桂花冷香的空气吸入肺腑,冰冷而稀薄,似乎也无法缓解胸腔里那块越来越重的、名为“悔恨”的巨石,那石头压迫着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艰难而疼痛。
他关掉与徐浩的聊天窗口,手指在通讯录里快速而焦灼地滑动,屏幕的冷光映亮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凌厉的线条。
找到了,另一个高中同学的名字——苏畅。
他记得苏畅的室友有个铁哥们就在东南的建筑系,关系非常要好,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
这一次,指尖点在发送键上时,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如擂鼓般、失控的、疯狂的心跳声,咚咚咚,在寂静寒冷的深夜里异常清晰、剧烈,几乎要撞破他的肋骨,震得他耳膜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