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文书本身的自称与他称未必统一,时人或后人转述时也不一定严格按照原文书的称呼来表述,也会增加一些不同的称呼。到了后代,更有好古者,为了体现对传统的追慕,也会刻意使用一些古旧的表达方式。③
上述情形,在皇帝文书中也不同程度存在。虽然秦始皇统一天下,在公元前221年曾规定“命为‘制’,令为‘诏’”(史6236),随着统治的展开,文书形式、名称也逐渐复杂化。譬如所谓“策书”,秦代应该没有,是到了汉代,重建分封制时才又从周代故纸堆中请出来的古老文体。《史记·三王世家》所见封齐王、燕王与广陵王三策,因在高庙行事,“他皆如前故事”(史602110),“策立诸侯王”当非始于武帝,而是高祖时。这种做法当仿自周代分封时的册命,策书或亦始自高祖。《文心雕龙·诏策》所说“汉初定仪则,则命有四品”,不无道理。当然,文书的实际称呼更多样。秦始皇临终遗诏,按照司马迁的转述,原本就是一封玺书,《史记·秦始皇本纪》载:
上病益甚,乃为玺书赐公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在中车府令赵高行符玺事所,未授使者。
于是“高乃与公子胡亥、丞相斯阴谋破去始皇所封书赐公子扶苏者,而更诈为丞相斯受始皇遗诏沙丘,立子胡亥为太子”(史6264)。三人间如何密谋,又见《史记·李斯列传》,其中再次提到“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对话中则说:“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史782548)出现的是“无诏封王诸子”与“赐长子书”,分别使用了“诏”与“书”,前者指不存在的封王文书,后者指被他们拆开的文书。始皇身后事便与“玺书”纠缠在一起。应该说,此事乃三人的私密谋划,三人后来均横死,死前恐怕也不太可能会将这段改变三人命运的对话泄露给更多的人,司马迁如何掌握的具体信息,不无疑问。①尽管存在疑问,作为一种皇帝所发文书的称呼,玺书的确此后登上了历史舞台,汉代的传世文献与出土简牍中均可见到。见于文献的,大家都不难检索,出土简牍不易搜寻,转引如下:
皇帝玺书一封,赐使伏虏居延骑千人光。
制曰:骑置驰行。传诣张掖居延使伏虏骑千人光所在,毋留。留,二千石坐之。
·从安定道元康元年四月丙午日入时界亭驿小史安以来望行。
元康元年是公元前65年。简上下完整,三行字的下端均尚有空白,应属于文书传递记录。比较特殊的是:一封玺书专门递送,不是与其他文书打包,且不是由邮亭卒传递,而是由驿来传送;但并不是专门派使者递送,还是使用通常的邮驿来一站一站地接力传送,应该是骑马递送。且宣帝要另外附加命令“制曰云云”规定采取何种方式来送,似乎这种方式尚未变成通行的做法。②卫宏《汉旧仪》卷上的规定“奉玺书使者乘驰传,其驿骑也,三骑行,昼夜行千里为程”③,似尚未出现。此外,敦煌马圈湾出土编号210的汉简云:“迎书适已会玺书到,写曰亦为今相见叩头”④尽管语意不明,但亦出现了“玺书”两字。敦煌悬泉简中有如下一枚,同样是宣帝时的邮书传递记录:
皇帝橐书一封,赐敦煌太守。元平元年十一月癸丑夜几少半时县泉驿骑传受万年驿骑广宗,到夜少半时付平望驿骑……
元平元年是公元前74年。此处的“橐”字,亦有学者释为“玺”,现在简牍图版尚未正式发表,二者孰是,尚无法判断。
除了简牍,“玺书”在东汉石刻、壁画中亦偶有所见。灵帝中平五年(188年)三月上旬“巴郡太守都亭侯张府君功德叙”(又称“巴郡太守张纳碑”)云:
囊者征克大勋,丙子玺书封都亭侯。娅公曲阜,尚父营丘,周啓厥。①
文中使用了“玺书”。“丙子”当是玺书上注明的日期的干支,按照《独断》与此前的文书,被称为“玺书”的即是一般说的“策书”。此前,另有两碑没有直接使用“玺书”,而用了“玺”来表示皇帝的重视。汉安二年(143年)立的“景君碑”用的是“玺追嘉锡”,用的是《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中“玺书追而与之”的典故;延熹八年(165年)“鲜于璜碑”使用了“圣上珍操,玺符追假”,碑阴则说:“皇上颂德,群黎慕涎。策书追下,银龟史符。”正背两面所指相同,可知“玺书”指的就是“策书”。其他东汉碑文则偏爱使用“策书”。②
1971年发掘的内蒙古和林格尔一号汉墓壁画中也出现了“玺书”榜题。该墓为东汉晚期,墓主最后担任使持节护乌桓校尉,壁画中描绘了墓主的仕宦经历。墓前室至中室甬道南壁的壁画榜题作“繁阳令被玺时”,“玺”下面一字残,从残损笔画看,当是“书”字,摹本上看得更清楚,发掘者亦持此说。①这一场面宏大,参与者众多,通常情况下,玺书极少赐给县令,这应算是墓主在繁阳令任上的高光时刻,因而死后要画在坟墓中。
“玺书”亦可以从其他角度去称呼,这里不妨看看东汉曹魏禅代时保留下来的记载。《三国志·文帝纪》裴注中的收录颇为详尽,不必详引全文,只截取涉及文书的若干句即可。《三国志》卷二《魏书·文帝纪》注引《献帝传》:
乙卯(十三日),册诏魏王禅代天下曰:“惟延康元年(220年)十月乙卯,皇帝曰,咨尔魏王:……使使持节行御史大夫事太常(张)音奉皇帝玺绶,王其永君万国……”
于是(魏国)尚书令桓阶等奏曰:“……臣请会列侯诸将、群臣陪隶,发玺书,顺天命,具礼仪列奏。”令曰:“当议孤终不当承之意而已。犹猎,还方有令。”(第67页)
………
(魏王)令曰:“……但于帐前发玺书,威仪如常……”既发玺书,王令曰:“当奉还玺绶为让章。……义有蹈东海而逝,不奉汉朝之诏也。亟为上章还玺绶,宣之天下,使咸闻焉。”(第68页)
……
庚申(十八日),魏王上书曰:“皇帝陛下,奉被今月乙卯(十三日)玺书,伏听册命,五内惊震,精爽散越,不知所处。……”(第70页)
辛酉(十九日),(魏国)给事中博士苏林、董巴上表曰:“……今既发诏书,玺绶未御,固执谦让,上逆天命,下违民望。……唯陛下迁思易虑,以时即位,显告天帝而告天下,然后改正朔,易服色,正大号,天下幸甚。”令曰:……(第70—71页)
①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编:《和林格尔汉墓壁画》,第2版,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14、84页,摹本见第130页。
胡广蔡邕“帝之下书有四”说的“显”与“隐”395
壬戌(二十日),册诏曰:“皇帝问魏王言:遣(魏行相国永寿少府臣毛)宗奉庚申(十八日)书到,所称引,闻之。……”(第71页)
于是(魏国)尚书令桓阶等奏曰:“今汉使(张)音奉玺书到,臣等以为天命不可稽,神器不可渎。……”
甲子(二十二日),魏王上书曰:“奉今月壬戌(二十日)玺书,重被圣命,伏听册告,肝胆战悸,不知所措。……”(第71页)
…
丁卯(二十五日),册诏魏王曰:“……”(第72页)
己巳(二十七日),魏王上书曰:“……而(张)音重复衔命,申制诏臣,臣实战惕,不发玺书,而(张)音迫于严诏,不敢复命。愿陛下驰传骋驿,召(张)音还台。不胜至诚,谨使(毛)宗奉书。”
(第73页)
……
庚午(二十八日),册诏魏王曰:……(第74—75页)于是(魏国)尚书令桓阶等奏曰:“……”令曰:“可。”辛未(二十九日),魏王登坛受禅……。(第75页)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