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开始分析这个梦时,我意外地想起了我读的第一本书(当时我大约13岁),实际上我是从第一卷的结尾处开始读的。至于书名和作者名字我一无所知。但是我对书的结尾记忆犹新。主人公发疯了,他不停地呼喊着给他一生既带来最大幸福又带来巨大不幸的三个女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叫比拉姬(Pélagie)。我当时仍不知道这个回忆能对梦的解析有什么作用。联系到那三个女人,我想到了三位掌管人类命运的女神,而且我知道三个女人中的一位(梦中小客店的女主人)是赋予生命的母亲,并(以我自己的情况而论)给生命以营养。我想,爱与饥饿这两者都汇聚到了女人的胸脯上。一个爱慕女性美的青年男子有一次谈到他小时候一个很漂亮的奶娘时说:“很遗憾,我当时没有充分把握住机会。”我经常在精神神经症机制中利用这件逸事来解释“推迟动作”的因素[42]。当时,其中一位女神正在双手搓揉,好像正在做汤圆:一种对女神来说是很奇怪的职业,就是需要解释的。而这种解释又被我更早一些的童年记忆所提供。当我6岁时,母亲第一次给我上课,她要我知道人类是由泥土制成的,而最后也必归于泥土。我母亲双手搓揉,就像揉面团一样,而实际上手掌之间没有面团。然后把搓出来的表皮鳞屑形成的黑色泥团给我看,以此证明人是泥土制成的。目睹这种证据,我大为惊奇。后来我也默认了这句话:“生命复归自然。”[43]所以,当我走进厨房时,在屋里的真的是命运女神。这正如我童年时一样,每当我饿了,我就去厨房,母亲总是站在火旁,告诉我必须等到晚饭准备好才吃。现在再谈谈汤圆(Kn?del)吧。克诺德(Kn?del)是我大学时一位老师的名字,他教过我组织学知识(如表皮知识),他曾控告一个与他名字相近的人(Kn?dl)剽窃了他的作品。剽窃即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这样就把梦的第二部分引发出来,我成了在演讲厅里经常偷大衣的窃贼。我不假思索就写出了剽窃这个词,因为它自动浮现在我脑海之中。但是现在我注意到,它在梦的不同显意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它把以下一连串的联想串联起来,比拉姬(pélagie)、剽窃(plagiarizing)、横口鱼(plagiostomes)[44](或鲨鱼)、鱼膘(fish’sswimming-bladder)以及把旧小说与克诺德(Kn?del)和大衣(德文“大衣”还有外套、**等含义)联系起来。其中一些涉及性技术的用具[参看默里的头韵梦]。无疑,这是一长串本来互不相干的思想,如果不是梦的工作,在清醒生活中是绝不会把它们联系起来的。但是,似乎有必要建立起一个不把任何事物视为神圣的强制性联想。布吕克[45](Brücke,德文与“桥”同义)这个令人尊敬的名字又让我想起了我度过没有任何欲望的快乐学生时代的学院。
于是,在智慧的胸膛(Brüsten)徜徉,
每天都有无限的欢畅。[46]
这又与在梦中折磨着(plaguing)我的欲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最后我又想起了一位非常可敬的老师,他的名字叫弗莱契尔(Fleichl与Fleisch“肉”同音),和克诺德的名字一样,听起来好像是一种食物,还表现出了表皮鳞屑引起的不快景象(我母亲与客栈主人),还有疯狂(小说)和从药房[47]中买来可以治疗饥饿的那种药:古柯碱。
我还可以沿着这条错综复杂的思想链继续追踪下去,以达到对所有未经分析的梦的内容做出充分解释,但是我必须放弃这一打算,因为这将让我付出太大的个人代价。因此,我只选择其中之一,一个足以把我们引向在混乱外表之下的梦念。不让我穿大衣的那个长脸短须的陌生人,其外貌很像斯巴拉多那个商店的主人,我妻子曾在那里买了很多土耳其商品。他叫波波维奇(Popovic)[48],这是一个意义含混的词。幽默作家斯太滕海姆曾做过一次评论:“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时,脸涨红了,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发现我又一次滥用别人的名字,我已经用过比拉姬、诺德、布吕克、弗莱契尔等名字了。无疑,用别人的名字开玩笑是儿童常搞的恶作剧。如果我这样搞下去,我会遭到报应的,因为我的名字也是容易成为打趣对象的[49]。我记得歌德曾在什么地方谈起过人们对自己名字所具有的敏感性。他曾说赫德曾用他的名字(Goethe)写了一首诗:
你们是神(G?ttern)的子孙,
或是野蛮人(Gothen)的后代,
抑或是粪土(Kote)的产物,
——你们是高贵的形象,最终仍复归于尘土[50]。
我知道,这样离题地去讨论名字的滥用问题会引起抱怨。所以我必须在此转回我的话题。我妻子在斯巴拉多购物使我想到了在卡塔罗[51]的另一次交易。那次由于我太过谨慎,结果失去了一次赚钱的好机会(参见失去抚摸奶娘**的好机会)。由饥饿引起的梦念是“一个人不应该坐失良机,即使犯点小错也不要紧,但一定要抓住机会。一个人不应该放弃任何机会,因为人生苦短,死亡不可避免”。由于这种“及时行乐”有一些性的含义,又因为它表现出来的欲望并不能阻止犯错误,所以有理由惧怕检查而不得不把它隐藏在梦中。所有的思想都有一个相反的感觉,然后再找到表达的方式,例如,做梦者得到精神满足时的记忆,各种制约性的思想,甚至对最令人厌恶的性惩罚的威胁等,都会呈现在梦中。
(二)
第二个梦需要一个很长的前言。
我驱车前往维也纳西站赶火车,要去奥赛湖过暑假。结果到了站台之后,发现应该比它早开的去伊希尔的车还停在车站没有发出。我遇到了图恩伯爵,他要再次去伊希尔朝见皇帝[52]。虽然下着雨,他却坐了敞篷马车。他径直从区间车入站口走进车站,门口的验票员不认识他,所以向他索要车票。但他十分傲慢地推开验票员,也没有做任何解释。在去伊希尔的车开走后,我应当离开月台回到候车室去,但我有一些事情要处理,要花些时间,所以我被允许留在月台上。这段时间我时刻注意是否有人用行贿的手段取得已经预订出去的包厢。如果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打算大声抗议,要求享有平等的权利。同时我哼着自以为是《费加罗婚礼》的费加罗咏叹调:
如果伯爵想跳舞,
如果伯爵想跳舞,
我十分乐意为他奏一曲……
(我相信其他人都听不懂这个曲子)
那天晚上我心绪不宁,总想与人争吵,和仆人或车夫抬杠(但愿不要伤害他们的感情)。这时,各种无礼的、反常的想法一股脑涌入心中,什么费加罗的台词,在法兰西剧院观看博马舍的喜剧,关于那些自以为天生就是大人物们的格言,阿尔玛维瓦要对苏珊娜行使领主的**权,以及恶意的反对派记者如何利用图恩伯爵的名字开玩笑,称他为“无所事事的伯爵”[53]。我不是嫉妒他,他正小心翼翼地去朝见皇上,而我却正在度假,这才是无所事事呢。接着我又盘算着如何安排度假日程。这时一位我认识的绅士走上月台,他是政府医务监考官,因为他的能力表现赢得了“与政府同睡”的雅号[54]。他以官员的身份要求给他半个头等包厢,我听到乘务员对另一个乘务员说:“我们把这位半价头等票的[55]先生安排在哪儿呢?”我想,这可真是个特权的典型例子。而我买头等厢,就得支付全价。实际上我已经有了一个包厢,但不是通廊包厢,所以夜里上厕所不太方便。我向列车长抱怨此事,但也没有结果,所以我回敬他说,那么你们就该在每个包厢的地板上凿个洞,以备乘客不时之需。而且我真的在凌晨2:45醒来小便,在醒来之前做了下面这个梦:
一群人,一群学生在集会——一位伯爵(图恩[Thun]或是塔弗[Taaffe])正在讲演,有人挑衅似的要他谈谈对德国人的看法。他态度傲慢地宣称,他们最喜欢的花是款冬(colt’sfoot),并把一片破损的叶子——实际上是一片干叶——插进他衣服的纽扣孔里。我很愤怒——如此愤怒[56],虽然我对自己采用这样的态度也很吃惊。
(然后,变得不很清晰)我似乎在一个大学的礼堂里(aula),门口设了警戒。我们不得不逃出去,我一连穿过好几个陈设华丽的房间,显然是部长级的套房或其他公用房,家具为棕色或紫色。终于,我来到走廊,看门人坐在那里,是一位健壮的妇人。我想避开她不和她说话。但她显然以为我有权从这里通过,因为她还问我用不用开灯照路。我告诉她,不知是用手势还是用言语,让她等在楼梯口,我感到自己很机灵地避开了出口处的检查。我下了楼,发现一条又窄又陡的向上去的小路,我沿着路走上去。
(又变得不清晰了)似乎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逃出这座城市,就和刚才逃出房间一样。我乘着一辆出租车并叫马车夫把车赶到火车站。车夫好像累坏了,有些不高兴,说了几句不同意的话,我说:“我不会让你沿着铁路赶车的。”但似乎我们已经沿着铁路走了通常需坐火车的一段距离了。所有的车站都有警戒,我不知该去克雷姆斯还是去赞尼姆[57]。但是想到宫廷就设在那里,我还是去格拉茨或类似的地方。现在我坐在火车的包厢之中,就好像坐在斯塔特巴恩(郊区铁路)的客车车厢里。在我的纽扣孔内,有一条长形瓣状的东西,旁边有一种用硬挺的料子做的紫棕色的紫罗兰花,很引人注目。(梦在这里中断了。)
我又一次来到火车站前,但这一次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绅士陪着我。对其余不能辨认的部分我想出一个计划,后来看到这个计划已经实施了,似乎思想和经验就是同一回事。他看上去是个瞎子,看什么总是用一只眼睛。我递给他一只男用玻璃便溺器(这一定是在城里打算要买或者已经买来的),于是我就成了护士,并且一定要给他递尿壶,因为他是个瞎子。如果验票员看到我们这个样子一定会让我们过去,不会注意到我们。现在这位老人的态度和泌尿器官变了形。(就在这时,我醒来要去小便。)
整个梦是一种想象,它把做梦者带到1848年革命时代。对那一年的记忆是由1898年[弗朗西斯·约瑟夫皇帝]50周年纪念会,以及去瓦休的短期旅行所引起的。在那次旅行中,我曾访问过爱默斯多夫[58]——革命学生领袖费肖夫的退隐之所。我的联想又把我带到英格兰和我兄弟的住所。他常常用(但尼生爵士的题为)《五十年前》那首诗中的话去逗他的妻子[59],孩子们常常改为“十五年前”。这一革命的幻想是由于看到图恩伯爵引起的,这就如同意大利式的教堂,其正面和背后的结构并没有什么有机联系一样,它的不同之处在于它背后的混乱不堪和充满裂缝,在于其内在结构的许多地方都暴露在外面。
梦的第一部分似乎是几个景象的混合,我可以把它们一一分开。伯爵十分傲慢的样子是来自我中学时的一个印象,那时我15岁。我们合谋整治一个不受欢迎又无知的男老师。主谋是我们班上的一名同学,他以英格兰亨利八世自诩。他把攻击的领导权交给我,定下以关于多瑙河对奥地利(参见瓦休)的重要性的讨论作为发起攻击的信号。班上这批反叛分子中,有一个男生出身贵族,因瘦高个而被同学叫作“长颈鹿”。在受到德文老师的批评时,他笔直地站着,神态很像我梦中的伯爵。喜欢的花和插在纽扣孔里类似花的东西(使我想起我在同一天送给一位女友的兰花和一种耶利奇的玫瑰)[60],特别让我想到了莎士比亚《亨利四世》的第一幕第一场中描写的玫瑰战争的开始。(亨利八世接通了这一回忆)由此出发,离红、白康乃馨就只有一步之遥了。有两节小诗,其一为德文,其二为西班牙文,悄悄地汇入分析之中:
玫瑰,郁金香,康乃馨;
每一种花都不免凋谢。
伊莎贝拉,不要
为花儿凋谢而哭泣。
第二段西班牙文诗曾在《费加罗婚礼》中出现过。在维也纳,白色康乃馨是反犹太人的象征,红色康乃馨则代表社会民主党人。在这后面隐着一段在可爱的撒克逊乡间(比较盎格鲁—撒克逊)乘火车旅行时所遇到的反犹太人的挑衅。——构成梦的第一个情境的第三个景象要追溯到我的大学时代。那是在一个德国大学生俱乐部里,当时在讨论哲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在那里我是一个初出茅庐不知深浅的年轻人,深信唯物主义,我冒失地提出一个很偏激的观点。听到这里,一个比我年长也比我年级高的男生站了起来,他那时就已经显示出作为领袖或一个大团体的组织者的能力。(顺便说一下,他的名字也是一种动物的名称[61]。)他狠狠地斥责了我们一顿,并说他小时候也养过猪,后来迷途知返,又回到父亲的家中。我勃然大怒(像梦中那样),粗鲁地[德文saugrob一词有“猪一般粗暴”之意]回驳说,我现在知道他从小就和猪打交道,所以,对他刚才讲话的那个声调也就不吃惊了。(在梦中,我对自己的德国民族主义者的态度感到吃惊)这时全场一片哗然,人们纷纷叫我收回刚才的话,但我拒绝收回。幸亏那位受了侮辱的同学很有理智,没有把这看成一种挑战,所以这件事也就平息了。
现在再谈一下梦的第二部分情景。出于稽查作用的考虑,我不能做详细的分析。因为我曾经设想把自己置身于那个革命时代的一个很高的位置上,要有一段同鹰[Adler]有关的冒险经历,并且有大便失禁的毛病,等等。尽管这个故事的大部分是由霍夫拉特[宫廷枢密官——比较Aula(宫廷,礼堂)]讲述的,我认为这方面仍不可能合理地通过稽查作用。梦中那套房间(rooms)是来自那位爵爷的客厅或车厢(我曾经有幸目睹)。但是“房间”(德文是Zimmer)在梦中也常指女人[Frauenzimmer][64]——在此例中指妓女。在女管家的形象上,我表现了对一位十分机灵的妇女的忘恩负义。当我在她房间逗留时,她对我殷勤招待,而且讲了不少好听的故事,可是我却给她恶意的回报。灯则暗指格里巴泽尔[65]根据亲身经历所写的关于希罗和黎安德的一段动人故事,名叫《怒海情波》——由此又联想到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和风暴[66]。
对于梦的其他两段内容我不准备详细分析[67],我只选择导致童年期两个景象的一些元素。因为我正是由此开始对这个梦进行讨论的。人们认为令我产生压抑的是性材料,但这并不完全。尽管每个人都有许多事情瞒着别人,但什么事情也瞒不了自己。现在的问题并不是我为什么必须隐藏这种结果,而是探讨对我隐藏梦的真正内容进行内部稽查的动机。所以我必须解释,对这梦的三个情节(最后)表现出它们都是一种无理的自夸,那种在清醒生活中一直压抑着,而只在一些梦的显意中表现出来的荒谬的妄自尊大(如“我感到自己很机灵”)。这也说明我在做梦前一天晚上精神亢奋。这种自我炫耀已经波及不少方面。例如,在提到格拉茨时说出了“格拉茨有什么了不起!”这是当一个人对自己的富有感到自满时经常说的话。人们如果记得伟大的拉伯雷对高康大和庞塔格吕埃父子的生活及其功绩无与伦比的描述,就自然可以理解梦的第一个情节中所包含的那些自夸了。
我还清晰记得我在七八岁时的一件家庭小事。一天晚上临睡前,我忽视了谦虚的准则,听从了野心本性的呼唤,结果受到父亲的责备,他说:“这个孩子将来不会有出息。”这对我的野心一定是当头一棒,因为这一景象一直不断出现在我的梦中,而且总是与我的成就和成功同时出现,好像我在说:“你看,我到底还是有出息的。”这一场面实际上为梦的最后一个情节提供了材料。但是角色已经做了调换(也是为了报复)。老人(显然是我的父亲,他的一只眼瞎暗指我父亲一只眼患有青光眼)[70]在我面前撒尿,正像我小时在他面前撒尿一样。由青光眼又使我想起古柯碱,它在动手术时帮了忙[见前面关于古柯碱一段],仿佛我这样做就是履行了诺言。此外,我还和他开玩笑,因为他瞎了,我必须把便壶递给他,这也是一种暗喻,表明我发现了癔症理论,而且为此自豪[71]。
我童年时两次小便的情景无论如何都与我的妄自尊大有密切关系。但是它们在我去奥塞湖旅行时出现,又由于我的包厢没有洗手间这一偶然情况,以及由于我已经料到第二天一早必定会出现无处方便的困境的实际情况,更促使这种景象在梦中出现。我由于这种生理上的感觉而醒来,我想,人们会认为这种生理上的感觉才是梦的真正诱因。但我更愿意采取另一种观点:排尿的欲望只是因为梦念而引起。我在睡眠中因为生理需要醒来的情况很少,尤其是这次旅行中被唤醒的那么早——凌晨2:45,更为罕见。我还可以进一步驳斥这种说法,那就是我在其他舒适的旅行环境中,很早醒来时从来没有小便的感觉。不管怎样,这一点我们暂时不能解决也没有问题[72]。
我的梦的解析经验使我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即使是一些很容易解释的梦,它的思想链也可能追溯到童年时期,因为它们的来源和富于激发愿望的特性不难发现。这样,我不得不问一下自己,这个特征是否可以构成梦的基本先决条件。如果这个说法成立,它就会有如下的意义:每个梦的显意都与最近的经验有关,而隐意都与最早的经验有关。事实上,我在对癔症的分析中已经得到证明,一些最早的人生经验仍然未加改变地持续到现在。这种设想要得到证实是很困难的,在下文中我将从另一个角度来探讨童年早期经验在梦形成中产生的作用。
但是,从后几个梦的分析中,还可以做出另外一种推论。梦似乎常常不只有一个意义。正如我们举的梦例所证明的,梦不仅可以包括几个愿望的同时满足,而且梦的意义或愿望的满足可以重叠,最后,追溯到童年早期的一种愿望的满足。但这再一次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如果把这种现象的发生说成“不可避免的”而不是说成“经常的”,是不是更加正确[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