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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郭店竹简子思作品考(第1页)

二、郭店竹简《子思》作品考

子思与其祖父一样,有著作传世,而子思著作在后世的流传却屡遭遗失,又不断重辑,命运颇为坎坷。据《汉书·艺文志》,有“《子思》二十三篇”,注曰:“名伋,孔子孙,为鲁缪公师。”按照古书体例,这二十三篇的《子思》当为子思弟子对子思作品、言论的整理和记录。不过,二十三篇的《子思》大概隋唐时已不存,此时流传的是七卷本的《子思子》,如《隋书·经籍志》著录有“《子思子》七卷”,注曰:“鲁穆公师孔伋撰。”《新唐书》和《旧唐书》的《艺文志》著录亦同。《经籍志》所载与《艺文志》有两点不同,一是称《子思子》而不是《子思》,多一“子”字;二是为“七卷”而不是“二十三篇”。清人黄以周称:“《汉·艺文志》‘《子思》二十三篇’,不名《子思子》。《子思子》之名自隋唐间始。”[15]不过据学者研究,《子思子》之名梁朝时可能已经出现。唐代马总曾根据梁朝庾仲容《子钞》增损而成《意林》,题曰:“《子思子》七卷。”《隋书·音乐志》引梁朝沈约之言曰:“《中庸》、《表记》、《坊记》、《缁衣》皆取《子思子》。”这是梁时已有《子思子》之证。明初宋濂称,“《子思子》七卷,亦后人缀辑而成,非子思之所自著也”[16],认为《子思子》七卷乃后人的辑录,已非二十三篇之真。郭沂先生则认为,“七卷本《子思子》的意义十分重要,非后来汪晫乃至黄以周所辑录的《子思子》所能相比……作为重辑本的《子思子》七卷,保存了大量本属二十三篇本的内容。甚至我们也不能完全排除另一种可能性,即它也可能是重编本,是在二十三篇本的基础上重编而成,基本保留了二十三篇本的材料”[17]。不管七卷本《子思子》是重辑也好,重编也好,都是以刘向校订的二十三篇本《子思》为底本,这一点是肯定的。

不过至迟到南宋时,七卷本的《子思子》可能也已不传,而出现了汪晫根据《礼记》《孔丛子》等书的辑本。此时子思书可能已彻底失传,其原貌如何,已不被人们所知,成为一个巨大的谜团。除二十三篇《子思》与七卷本《子思子》外,《孔丛子》还有子思作“《中庸》之书”的记载,其《居卫》篇记子思曰:“文王囚于羑里,作《周易》。祖君屈于陈、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无作乎?于是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此“《中庸》之书”显然不是指子思所作之《中庸》篇,而是子思著作的称谓。盖古书有举首篇代替全书之例,如邹衍所作有四十九篇,而《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仅说作《主运》;屈原有许多作品,但《离骚》为屈原赋的首篇,所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就说“乃作《离骚》之赋”。因《中庸》可能为《子思子》的首篇,故被用来作为全书的称谓。此四十九篇之“《中庸》之书”是否真的存在?来源如何?与“二十三篇”是什么关系?材料不足,已不可详考。[18]

从目前材料来看,所能确定的子思著作应是《汉志》所载的“《子思》二十三篇”,它与战国时流传的子思书在文字与个别语句上当然会有差别,但主体部分应是一致的。该书经过汉代刘向等人的校订,是比较可靠的本子。七卷本《子思子》与二十三篇本《子思》的关系虽不可详考,但前者不管是重辑还是重编,都是以后者为根据,前者的内容原则上也应该见于后者。所以本书所说的子思著作即是指《子思》二十三篇,现学术界多喜用《子思子》一名,甚至称“《子思子》二十三篇”,是不准确的。下面为了行文的方便,不再一一指出。

郭店竹简发现后,激起了学者对子思书的兴趣,故对《子思》一书作出了重新反省和考察。如李学勤先生认为,《子思子》“同其他子书一样,不一定是子思一人的手笔。《韩非子》说‘儒分为八’,有‘子思氏之儒’,是子思的徒裔颇多。子思卒于公元前五世纪末,到郭店墓下葬不过百年,估计竹简《子思子》不会晚于子思的再传弟子”。[19]庞朴则谓《子思子》应该像“《庄子》那样,也是一部论文集,由孔子向孟子过渡学派的论文集;现在郭店楚简儒家部分的一些篇章,很有可能便曾侧身其中”[20]。王葆玹甚至提出,“《子思子》乃是子思学派的著作集成,由于这一学派在战国之末十分活跃,在汉初可能仍在延续,故而《子思子》二十三篇的撰作时间不一,乃是陆续完成的”[21]。廖名春曾比较了《子思》与《荀子》,认为二书内容之类别有相近之处。《荀子》一书的内容大约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荀子亲手所著,如《天论》《正论》《礼论》《乐论》《解蔽》《正名》《性恶》等。第二类是荀子弟子所记录的荀子言行,如《儒效》《议兵》《强国》《大略》《仲尼》。第三类是荀子所整理、纂集的一些资料,其中也插入了弟子之作,如《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尧问》。从目前学术界所认可的子思作品来看,也大致可以分为与《荀子》相似的三类。其中属于第一类的有子思所作之《中庸》,第二类有《鲁穆公问子思》,《缁衣》《表记》《坊记》则属于第三类。[22]按,《缁衣》《表记》《坊记》为记言体,每章均以“子曰”的形式出现,这是子思作品中非常特殊的一类,而这些“子曰”往往是子思“亲闻”或“闻之于人者”,同时掺入己意,这在文献记载中也有所反映。[23]所以这些作品实际形成较早,与《荀子》的第三类作品并不完全相同,因为后者往往被认为是《荀子》中较为晚出的作品。这样,《子思》的成书也应该是较早的,其主体部分在子思弟子或再传弟子时已完成,李学勤先生的看法是可以接受的。

关于郭店儒简中哪些属于《子思》的问题,学术界存在着“乐观”和“谨慎”两种不同的看法。在竹简研究的开始阶段,似乎持“乐观”的看法者占了上风。李学勤先生在《荆门郭店楚简中的〈子思子〉》中提出,《缁衣》《五行》《鲁穆公问子思》三篇应出于《子思子》。在《先秦儒家著作的重大发现》一文中,又肯定《成之闻之》《性自命出》《尊德义》《六德》“都与子思有或多或少的关联,可说是代表了由子思到孟子之间儒学发展的链环”。这样,郭店儒简的一半都可归于《子思》。

姜广辉先生进一步推断郭店儒简多数应属于《子思子》,他提出四条判断标准:(1)以《荀子·非十二子》之语为参照。(2)以《中庸》为参照。(3)从子思“求己”的学术主旨出发。(4)透过子思的思想性格。通过以上标准的审查,他认为竹简中《唐虞之道》、《缁衣》、《五行》、《性自命出》、《穷达以时》、《成之闻之》前半部分、《鲁穆公问子思》、《六德》诸篇应为子思所作。[24]与李先生所认定的相比,多出《唐虞之道》一篇,达到八篇。

台湾学者杨儒宾将郭店儒简分为两组,其中甲组包括《鲁穆公问子思》《穷达以时》《唐虞之道》《忠信之道》以及《五行》与《缁衣》共六篇,杨先生认为,“这六篇可视为子思学派的作品。至于这些作品哪几篇是子思所作?哪几篇是子思后学所作?笔者认为以目前我们所掌握的资料考量,这个问题恐怕是无法问的,我们笼统地以‘子思学派’定位这些材料,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做法”。另一组的“《性自命出》、《成之闻之》、《尊德义》、《六德》四篇,不管就内容或就引文出处看来,应该都与《子思子》一书一致”。至于它们能否归于《子思》,杨先生认为要考虑两种可能情况:(1)它们如是子思学派的作品,那么,孟子与子思在人性论与“义”内在或外在的论点上是不同的。(2)思、孟如果在这两项基本的观念上意见一致,那么,这批材料就不可能是子思学派的作品。杨先生倾向前一种情况。[25]这样,杨先生肯定或倾向肯定的儒简达到十篇,较之以前多出《忠信之道》与《尊德义》两篇。

这种“乐观”的看法在叶国良先生那里达到了顶点,叶先生提出,“郭店竹简,除《老子》、《太一生水》属于道家著作,《语丛》零碎,本文暂置不论外,其余基本上都可以承认属于曾子、子思一系的著作”。叶先生又提出,“郭店儒家著作,我们不必一定指明即是《子思子》,但说他们属于曾子、子思一系的著作,应当是合理的;至少,其学说并没有不合之处”。[26]表面上看,叶先生似乎采取了较为宽泛的说法,但实际只是在子思之外,又增加了曾子这位作者,而曾子的作品《汉书·艺文志》记录有“《曾子》十八篇”,其中十篇保存于《大戴礼记》中[27],这些现存的《曾子》作品与郭店儒家诸篇也无法发生直接的对应关系。察叶先生的论证方法,不过是指出竹简的一些内容和用词是曾子、子思也具有的,或可以接受的,如论证《忠信之道》,便指出曾子、子思也有重视忠信的思想,故“《忠信之道》不必排除在曾子、子思一系之学之外”。曾子、子思都是儒家学者,而郭店儒简又均是儒家作品,要找到他们之间的一致或相合之处,何其容易!但这种论证方法显然是缺乏说服力的。要论证郭店儒简确实出自《子思》,除了直接的证据外,恐怕也要说明儒简的内容、用词是子思独有或特有的才行,一般地泛泛举例,并无助于问题的解决。所以乐观地将郭店儒简的多数归于《子思》,恐怕就不纯粹是个文献考订的问题,同时可能还有一个心态的问题。杜维明先生说:“在学术研究中,研究者的希望与期待,有时候会直接地影响到对文献的解释。在郭店楚简的研究中,这种‘期待’应该就是期待发现《子思子》,也就是期待孔孟之间儒家材料的出现。”[28]应该说,这在郭店儒简与思孟学派研究之初是相当普遍的。

然而,期待并不能代表事实,所以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反对笼统地将郭店儒简归于《子思》,而更重视直接的证据,只肯定竹简中的《缁衣》《五行》《鲁穆公问子思》等少数几篇与《子思》有关,“谨慎”的观点逐渐得到学者的认同。本书也持一种“谨慎”的观点,将十四篇儒简大致分为三类,第一类包括《缁衣》《五行》《鲁穆公问子思》,我们肯定其就属于《子思》。第二类包括《穷达以时》《性自命出》,虽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们“倾向”于将其分别看作子思与子游氏之儒的作品。第三类包括《唐虞之道》《尊德义》《六德》等,我们认为其作者已不可详考,但《唐虞之道》所谈论之“禅让”,《尊德义》《六德》所谈论之“仁内义外”,是儒学某个发展时期也就是子思那个时代,人们普遍谈论并可以接受的观点。所以,我们将其当作由子思到孟子的背景材料处理和使用。以下将分别论述之。

一、《缁衣》。《缁衣》出于《子思子》有明确的记载,《隋书·音乐志》载南北朝梁沈约奏答曰:“汉初典章灭绝,诸儒捃拾沟渠墙壁之间,得片简遗文与礼事相关者,即编次以为《礼》,皆非圣人之言。《月令》取《吕氏春秋》;《中庸》、《表记》、《防记》、《缁衣》皆取《子思子》;《乐记》取《公孙尼子》;《檀弓》残杂,又非方幅典诰之书也。”七卷本的《子思子》《隋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旧唐书·艺文志》均有著录,说明其书至少隋唐时尚存,沈约应该还可以看到,其说应是有根据的。唐代《意林》一书,引用《子思子》多处,其中一条见于《缁衣》:“子曰:小人溺于水,君子溺于口也”;《文选》李善注也引《子思子》两条,都见于《缁衣》。[29]故后世学者多信沈约之说,清代黄以周辑《子思子》七卷,以《缁衣》为其内篇卷四。黄氏认为,“《文选注》引《缁衣》两事,《意林》所采《子思子》十余条,一见于《表记》,再见于《缁衣》,则梁沈约谓今《小戴·中庸》、《表记》、《坊记》、《缁衣》四篇类列,皆取诸《子思》书中,斯言洵不诬矣”[30]。郭店竹简《缁衣》发现后,一定程度上为此说提供了证据。据发掘报告,郭店一号楚墓的下葬年代当在公元前4世纪中期至3世纪初,李学勤先生进一步断定其不晚于公元前300年,考虑到书籍有一个流传过程,则其书写时间可能还会更早,基本在子思(约前483年至前402年)生活年代之内。因此,沈约之说被学者纷纷接受,《缁衣》出于《子思》在大陆学术界一时有成为定论之势。

二、《五行》。《五行》曾在20世纪70年代出土的马王堆汉墓中发现过,在“经”之外还有“说”,魏启鹏先生将其命名为“德行”,并根据其思想特点断定为“战国前期子思氏之儒的作品”[35];庞朴先生则指出文中“仁义礼智圣”即是荀子在《非十二子》中所批判子思“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的“五行”,解开了思孟五行说之谜[36]。但由于马王堆汉墓年代较晚,又没有更多材料可分别“经”“说”的年代,故当时学者往往将其作为一个整体看待,倾向认为是孟子后学的作品,年代约在战国后期,甚或在西汉初期。郭店竹简《五行》出土后,对于确立《五行》的作者有两点重大推进,一是与帛书本相比,竹简本有“经”而无“说”,说明《五行》“经”的部分成书年代应当更早,根据考古学者的意见,郭店一号楚墓的年代为公元前4世纪中期至3世纪初,竹简制作时代又早于墓葬时代,而简文成篇的时间更在竹简制作之前,这已很接近子思生活的时代了,将其归为《子思》完全可能。二是竹简本明确题有“五行”二字,排除了“德行”或其他命名的可能,表明其所谈论的仁义礼智圣就是古代的一种五行说。《五行》篇可归于《子思》的关键,就在于其所谈论的仁义礼智圣五行,即是荀子在《非十二子》中批判的“子思倡之,孟轲和之”的五行,《五行》篇篇名的确定,对于确定这一点无疑是非常重要的。

此外,《五行》与子思有关还有其他一些旁证。例如,《五行》的思想与“子思作《中庸》”之“诚明”部分多有相近。[37]郭沂先生说,《中庸》的思想有两大主脉,一曰上下,二曰内外。可以三句教言之,“天命之谓性”,自上而下也;“率性之谓道”“自诚明,谓之性”,自内而外也;“修道之谓教”“自明诚,谓之教”,自外而内也。[38]《五行》首章提出仁义礼智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这里虽没有点出一个“天”字,但据学者研究,所谓“形于内”实际是指天使仁义礼智圣五种“德之行”形于内,故下文说“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德,天道也”,“德,天道也”即包含天道是德的根源的意思。[39]《五行》第二十七章又说:“天施诸其人,天也。其人施诸人,狎也。”所谓“天施诸其人”就是天将德赋予人,它与“天命之谓性”非常近似,二者所表达的都是由上而下的思想。《五行》又主张“形于内”的“德之行五和,谓之德”;“不形于内”的“四行和,谓之善”,并有“为善”与“为德”之区别:“君子之为善也,有与始,有与终也”,由外而内,与“自明诚”类似;“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无与终也”,由内而外,与“自诚明”接近。故《五行》与《中庸》之“诚明”所表达的思想是相近的,其差别在于二者使用了不同的概念体系。而一位思想家使用两套概念体系也是可能的,总归,概念体系是形式的,思想内容则是实质的。《五行》与《中庸》之“诚明”部分文风上也有相似之处,二者除皆为议论体外,还皆喜引《诗》,反映了子思一派的特点。两篇都论“慎独”,据我们研究,《中庸》的慎独并非如郑玄所云,是指“慎其闲居之所为”,而是针对“诚其意”而言,与《五行》“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慎其独也”是一致的。[40]

另,《五行》与取于《子思子》的《缁衣》以及记子思之言的《鲁穆公问子思》同时出土,是否也为其原属《子思》添加一旁证?凡此种种,都显示将《五行》归于《子思》是有一定根据,可以成立的。

现学术界仍有少数学者怀疑《五行》为子思的作品,这又与他们对“五行”的具体理解有关。在马王堆时期,李学勤先生曾取章太炎之说,认为子思依据《尚书·洪范》创立五行说,“将作为元素的五行与道德范畴的五行结合为一,荀子指责之为‘无类’、‘无说’、‘无解’,是有道理的”。而帛书《五行》没有金木水火土的字样,与荀子的指摘不能一一对应,“当为思孟后学的作品,用荀子的贬辞说,正出于受五行说而传之的世俗之儒。它虽为解开五行说之谜提供了钥匙,毕竟不是五行说的全貌”。[41]不过竹简《五行》出土后,证明其年代要更早,基本在子思生活的范围之内,故李学勤先生又修订了以前的成说,认为《五行》“经”的部分为子思所作。[42]但仍有学者认为子思五行当与金木水火土有关,并由此质疑《五行》与子思的关系。如台湾学者郭梨华先生提出,“从竹简《五行》中我们只发现有‘几而知之’之说,并未明确找到水火木金土与德之‘五行’相比附的资料,而且《中庸》也没有明确资料显示。因此确定为子思遗说,虽可设想,但不能明证”[43]。王褒玹先生则做了更为详细的推论:“子思五行说究竟与《尚书·洪范》有没有关系呢?我以为不可能没有。《洪范》提到:‘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这关于五行的定义简单明白,熟悉《诗》、《书》的子思不会不了解……原出于《子思子》的传世本《表记》说:‘水之于民也,亲而不尊,火尊而不亲’,显示出子思学派原有将五行比附人伦的意向,可见子思首唱五行说,是以《尚书》为其经典依据。”并认为,“一旦辨明子思首唱五行说乃是根据《尚书》五行说而作发挥,则楚简《五行》未提‘水火木金土’这一点便可引向一个结论:《五行》一篇并非子思首唱之际的作品,而是子思后学关于子思五行说的总结,撰作时间应与《孟子》相当”。[44]

按,荀子《非十二子》云“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应如何理解?可以有不同解释。它既可以理解为根据以往五行的思维模式创立学说,而不必一定要提及金木水火土;也可以理解为根据以往已存在的仁、义、礼、智、圣几个概念创立学说,后者的可能性也许更大。总之,如果仅仅根据荀子的一句“案往旧造说”,便认为子思五行说一定要有与金木水火土相比附的内容,显然根据不足。至于王褒玹先生根据这种推论,进一步否定竹简的考古年代,则更不足取。

三、《鲁穆公问子思》。《鲁穆公问子思》属于《子思》分歧最少,几乎得到学者的一致认可。如杨儒宾先生所说,“‘从道不从君’是儒门通义,《鲁穆公问子思》此文放到儒家其他典籍,其义亦可相容。然而,本文明说到子思与鲁穆公问答,我们都知道先秦子书流行问答的语录,而且随时代推衍,文字由简而繁。此篇全文风格特别近似《孟子》一书的叙述,与《墨子》、《荀子》等书的对话篇章风格亦颇近似。此文就像《孟子》一书以孟子之名发言一样,其文纵非作者自著,至少也是其弟子所作,所以我们如将作者权归到其名之下,应该是说得过去的”[45]。另外,本篇所记子思“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的政治主张,与传世典籍中记载子思的批判、抗议精神,以及“有傲世主之心”的精神风貌,若合符节。足可证明,该篇确为子思弟子记录的子思言论,其可靠性不容置疑。退一步讲,即使《子思》二十三篇中原不包括这一篇,那么,它也应属于子思的佚文,其价值也绝不在二十三篇之下,将其归入子思一派的作品中,绝没有什么问题。

四、《穷达以时》。姜广辉、杨儒宾、叶国良诸先生将《穷达以时》归于《子思》,都强调了该篇“敦于反己”的思想与子思“求己”的学术主旨相符。如姜广辉先生提出,“子思的学术主旨在重‘修己’”,而《穷达以时》“讲‘天人之分’,所谓‘天’即下文之‘世’,意谓客观条件,所谓‘人’,是指‘己’,意谓主观条件。文章结语落在‘反己’,即反求诸己”。“这正是子思的学术主旨。由此可以推定《郭店楚简》中《穷达以时》一篇为子思所作。”[46]杨儒宾先生虽认为“‘穷达以时’,‘敦于反己’,此观点亦是儒家通义”,“大抵隶属于儒家整体,而不是儒家底下某某分派的特殊概念”,但依然肯定,《穷达以时》“有可能是《子思子》原有的篇章。《中庸》第十四章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并特别引孔子的话:‘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孟子亦言:‘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又言:‘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中庸》、《孟子》上述所说的话,意思就是‘穷达以时,德行一也’”。[47]但以上几位学者或多或少忽略了对《穷达以时》中“天人之分”这一核心命题作出详细分析,特别是没有对其与《荀子》中“天人之分”的关系作出说明。与之相反,日本学者池田知久则提出,《穷达以时》与《荀子》中的“天人之分”内容基本相同,故认为《穷达以时》实出于荀子后学之手。[48]

按,《穷达以时》的“天人之分”与《荀子·天论》中的“天人之分”有所不同。《穷达以时》提出,“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其所谓天主要是一种命运天,其天人之分主要讨论的是天命与人事的关系,认为世间有些事情如“时”“遇”等,是人所不能掌握的,只能看作命或天;有些事情如德行等,能否实现则完全取决于人,与天无关。分清了哪些是天的职分,哪些是人的职分,便不应汲汲于个人的穷达祸福,而应“躬于反己”,尽人事以待天命。荀子的天则是一种自然天,其天人之分内涵虽然较为复杂,但主要是认为万物的生成及运行是一个自然过程,不会因人的意志而改变,人应该“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天论》),不必殚精竭虑于万物之所以生成,而应关注自然界与人事相关的法则、规律,“制天命而用之”。同时强调通过后天教化,实践礼仪,以改造人的内在自然本性。在本书第八章第二节中,我们将通过分析指出,真正继承《穷达以时》“天人之分”思想的是以后的孟子,并将其发展为性命之分。而荀子当然也可以接受竹简的“天人之分”思想,也可以有类似的言论,但这些内容在其思想中不占有重要地位,不能与其《天论》中的“天人之分”相比。故仅凭概念形式上的相同,就推断《穷达以时》出于荀子或其弟子之手,显然根据不足。

将《穷达以时》归于《子思》还有其他根据,而这又与据考证是《子思》佚文的《淮南子·缪称训》有关。清人黄以周在辑录《子思子》时,注意到《淮南子·缪称训》和子思书的密切关系。他将所辑《子思子》佚文见于《淮南子·缪称训》者皆一一注明,其中明见于《缪称训》的竟达十条之多,另有两条与《缪称训》暗合,故指出:“《淮南子·缪称训》多取子思书,引申其义。”[49]杨树达先生在校读《缪称训》时亦说:“此篇多引经证义,皆儒家之说也。今校知与《子思子》佚文同者凡七八节之多(实十二条——引者注),疑皆采自彼书也。惜《子思子》不存,不得尽校耳。”[50]郭店竹简有关子思佚籍发现后,一些学者旧案重提,如刘乐贤认为,“我们虽不能说《缪称》全部取自《子思子》,但可以肯定,《缪称》保存的子思学派思想必定相当丰富”[51]。郭沂则进一步肯定,“《缪称训》主体部分采自子思书”,并断定为《子思子》中《累德》篇。他认为,“将群书所引子思书与《缪称训》相比较,不难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后者的语义更加完整,甚至在《缪称训》中见于子思书佚文的部分同其上下文浑然一体。这说明,《缪称训》见于子思书佚文之段落之上下文很可能也本属子思书”。另外,《缪称训》频繁地引用《诗经》《周易》,在《淮南子》中再无第二篇,而“引经证义”,正是子思著作的鲜明特点。[52]《淮南子》为杂家著作,“其旨近《老子》”,“其大较归之于道”,但又“讲论道德,总统仁义”,即除了道家外,儒家思想亦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由于参与此书编写的有“诸儒大山、小山之徒”,其将儒家文献编入其中便是很自然的事情。《缪称训》多与《子思子》佚文相合也反映了这一点。不过由于《淮南子》是编纂而成,所以也不排除《缪称训》中夹杂着编纂者个人的发挥,或加入其他来源的材料,但其主体部分或相当一部分来自《子思子》当无疑问。

明确了这一点,就可以理解,《穷达以时》与《淮南子·缪称》篇多有一致之处,并非偶然。如,《穷达以时》主张“察天人之分”,《缪称》篇则称“功名遂成,天也;循理受顺,人也”,对天人的职分做了与前者基本一致的理解。《穷达以时》主张“善负己也,穷达以时。德行一也,誉毁在旁……穷达以时,幽明不再。故君子敦于反己”。《缪称》篇则称“人无能作也,有能为也;有能为也,而无能成也。人之为,天成之。终身为善,非天不行;终身为不善,非天不亡。故善否,我也;祸福,非我也。故君子顺其在己者而已矣”。二者的思想是基本一致的,甚至语言也十分相近,说明《穷达以时》的作者与《缪称》篇的作者应为同一人或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虽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穷达以时》一定是出自子思之手,但其思想也为子思所主张,二者属于同一思想系统则是可以肯定的。

另外,竹简的形制和字体也可以作为一个考虑因素。李零先生曾提出,“我们分析简文是否属于同一类,首先是靠字体和形制,而不是内容。学者说某篇与某篇属于同一篇或同一卷,常常是从内容判断,或虽顾及形制,但不问字体,这样的判断是没有根据的”。他根据郭店楚简的字体和形制将各篇竹书分为五类,其中“第二种字体”包括四篇,即《缁衣》《五行》《鲁穆公问子思》和《穷达以时》。[53]这是否也为《穷达以时》属于《子思》提供一旁证?

关于《穷达以时》,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辨析,即它是否如一些学者所主张的,是出于孔子?或完全反映了孔子的思想?一些学者注意到,《穷达以时》在内容上与孔子“陈蔡之困”有关,类似的记载又见于《荀子·宥坐》、《吕氏春秋·慎人》、《韩诗外传》卷七、《说苑·杂言》、《风俗通义·穷通》、《孔子家语·在厄》等篇,于是提出《穷达以时》实出于孔子。如廖名春先生通过与《荀子·宥坐》的对比认为,“简文所列举的历史人物与事迹,与《荀子·宥坐》虽有出入,但大体也能相合。‘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说不禁使我们想起了《荀子·天论》‘明于天人之分’的名言。但这不能说简文出于《荀子》,因为《荀子·宥坐》明言上述言论是孔子之语。《韩诗外传》卷七有与《荀子·宥坐》相通的记载,也说是‘孔子曰’。因此,《穷达以时》当出于孔子。不称‘孔子曰’,当与体裁、来源有关”。并认为,“简文《穷达以时》当是《荀子·宥坐》、《韩诗外传》卷七记载的源头”。[54]郭沂先生通过与《说苑·杂言》的对比也认为,“《穷达以时》和《说苑》之间,不但在思想内容方面,还是在文字表达方面,都是相当一致的,而记述史实的部分尤为接近。这个情况在《穷达以时》之外的各本之间,也是存在的。这表明,《穷达以时》和各本有关记载的史料性质是相同的。既然各本的相关记载为孔子向子路阐述自己对陈蔡之厄的看法,那么,就可以肯定《穷达以时》也出自孔子之口”。[55]以上两位先生认为《穷达以时》与孔子“陈蔡之困”有关,是正确的。但由此认为《穷达以时》是出于孔子,是对孔子言论的记录,则有可商榷之处。这实际与有关“子曰”的争论一样,涉及如何看待先秦典籍中所记载的孔子言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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