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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从古典自我到现代主体(第1页)

四、从古典自我到现代主体

问:在您的《自我关怀》中您决定分而对待的自我关怀是什么呢?

答:在希腊文化中,在始于公元前4世纪而终于二三世纪的希腊罗马文化中,我感兴趣的是这样一个训诫,对希腊人有一个专门术语:epimeleiaheautou(自我关怀),它意味着自我关怀。这并不是简单地对自我有兴趣,也不意味着关注自我或自我着迷的倾向。

epimeleiaheautou是希腊语中一个有极强表达力的词,它意味着作用于某种东西或关注于某种东西。比如,色诺芬就用这个词来描述农业活动(描述对家产的关注)。君主对其臣民所负的责任是epimeleia(关怀),医生照顾病人时所做的事情也是epimeleia,因此,epimeleia是一个适应范围很大的词。它描述一种活动,蕴涵着注意、知识、技术[活动]等。

问:然而,自我技术和应用知识难道不是现代的发明吗?

答:在古代的自我关怀中,知识扮演着一个不同的角色。在科学知识和epimeleiaheautou的关系中,有很多非常值得研究的有意义的东西。在可以通过科学知识来认知的东西之中,自我关怀的人只应该选择那些和他及他的生活有关的东西。

[不,知识问题是自我关怀中首要的问题,不过是以不同于内在探究的形式存在的。]

问:因此,理论和科学的理解就是第二位的,是由伦理和美学的考虑所驱动的吗?

答:他们的问题及他们的讨论只涉及对epimeleia来说是必需的知识的有限范畴[问题在于确定对自我关怀来说什么是必不可少的知识范畴],比如,在伊壁鸠鲁主义者看来,对于自我关怀,世界、世界之必然性的普遍知识,以及世界、必然性、神之间关系的普通知识都是极其重要的。因为这是首先需要思考的东西:如果你能真正地理解世界的必然性,那么你就能够非常好地控制各种**,以及其他。因此,在伊壁鸠鲁主义者看来,在可能的知识和自我关怀之间有一种一致的关系。人们需要掌握物理学和天文学,就是因为人们应该自我关怀,而对于斯多葛学派来说,真正的自我只是由我可以控制的东西所规定的。

问:因此,知识是从属于控制实践的目的吗?

答:在这一点上,爱比克泰德说得非常清楚。他建议每天早上到街上逛逛作观察。如果你遇到一个执政官,你会说我能控制执政官吗?不能,所以我没有什么可做的。如果我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孩,我会想所关注的是她的美丽,她的魅力吗?对于基督教来说,事情完全不同。基督徒认为,撒旦有可能进入你的灵魂中,并给予你一些思想,然而你却不能认出这是撒旦的思想,而认为它们来自上帝,这导致对发生在你灵魂中的东西产生怀疑。如果没有解释的工作,你就不能认识到你的欲望的真正根源。

问:那么,基督教在什么程度上发展出了新的自我控制的技术?

答:古代自我关怀概念中使我感兴趣的是,我们可以在其中看到一些禁欲技术的产生和发展,而通常人们是把它们归之于基督教的。人们常常责备基督教用一种充满着忏悔、禁令的严厉的生活方式代替了希腊罗马宽容的生活方式。然而,我们可以看到,在这种自我对自我的活动中,古代的人们已经发展出了一系列的禁欲实践,基督徒们就直接从之汲取了许多东西。我们看到这种活动逐渐地和某种性的禁欲联系在一起。基督教伦理就直接对之进行修正而采用了它。这涉及的并不是宽容的古代和严厉的基督教之间的道德断裂。

这种对自我的严厉并不是通过民法或宗教义务而加诸个人的,而是一种个人所做的选择。人们自己决定他们是否应该关心自己。

问:人们又是以什么名义来选择接受这种生活方式呢?

答:我不认为这和达至死后的永生有关,因为对此他们并不特别关心。相反倒是涉及赋予他们的生活以某种价值,比如追随一些榜样,身后留下美名,以及使其生活尽可能地辉煌;涉及使其生活成为知识、技术和艺术的对象。

在我们的社会中,人们应该应用美学价值的主要领域是人们自身,是人们的生活,人们的存在这样一种观念几乎不存在了。它后来在文艺复兴那里以一种多少有些学院的方式出现,后来又在19世纪颓废艺术那里出现——不过,这仅仅是一段插曲。

问:不过,希腊人对自我的关怀难道不是我们现在的自我中心的最初形式,而这种自我中心又被认为是我们社会的一个中心问题吗?

答:有许多主题表明(当然我不是想说应以这种方式中性化它们),我们从之得到我们道德的许多非常重要和永恒要素的文化中,存在着一些非常不同于我们文化的自我实践以及自我概念。在加利福尼亚的自我中,人们应该通过把真我从可能掩盖它或异化它的东西中分离出来,通过运用被认为能告诉你什么是你的真我的心理学或精神分析学而辨识出其真实的存在,从而发现其真正的自我。因此,我不仅没有把古代的自我文化和可以称之为加利福尼亚式的自我等同起来,而且认为它们是相反的。在它们中间发生的恰恰就是古代自我文化的颠倒。这发生在基督教时期,这期间放弃自我的观念取代了应该把自我构造成或建立为艺术作品的观念,因为依恋于自我就是违背上帝的意志。

[在人们可以称之为当代的自我崇拜中,重要的是通过把真我从可能掩盖它或异化它的东西中分离出来,通过心理学的知识或精神分析的工作辨识出其真实的存在,从而发现真正的自我。因此,我不仅仅没有把古代的自我文化同人们可以称之为当代的自我崇拜等同起来,相反我认为它们是直接对立的。]

问:我们知道《自我关怀》的研究之一和自我形成中写作的角色有关。那么,柏拉图又是如何提出自我和写作之间的关系问题呢?

答:首先,为了引入人们提出写作问题时常常忽略的一些历史事实,就应该重新审视著名的hupomnêmata(记事本)问题。现在的解释在《斐德罗篇》的hupomnêmata批判中看到了一种写作的批判。写作是保持记忆的材料。实际上,hupomnêmata有一种特别确定的意义。它是一个记事本,一个笔记本。更确切地说,在柏拉图时代,这种记事本在公务和个人的生活中流行起来了。这种新技术是和计算机引入个人生活中一样的一种革命。在我看来,自我和写作的问题应该在它被提出的技术和物质的框架内提出。

其次,这一著名的写作批判是和《斐德罗篇》中的记忆相对立的,对于它存在着解释的问题。如果你阅读《斐德罗篇》,你就会看到,比之于别的,比之于根本的,也即和贯穿于整个作品的主题相关的段落,这个段落是次要的。作品是口头的或是文字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讨论是否能达至真理。因此,和真理问题相比,写作或口头的问题是第二位的。

最后,我觉得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新工具立即被用来和自我本身建立一种永恒的关系——人们应该像统治者统治其臣民,企业主统治其企业,家庭的主人统治其家庭那样控制自我。按照这种新观念,美德的根本在于完全地控制自己,也即像君主使反抗彻底消失那样地完全控制自己。这一观念在基督教之前的许多世纪之中都是非常重要的。因此,我们可以说,hupomnêmata问题和自我文化问题互为基础之处非常引人注目地和自我文化把完全控制自我作为其目的的时候相重合。这是自我与自我之间的一种恒久的政治关系。就像政府、企业领导利用登记簿进行管理一样,古代人利用这种记事本来实践这种政治。在我看来,写作正是以这种方式和自我文化的问题关联起来了。

问:您可以对hupomnêmata作进一步的阐明吗?

答:从技术的意义上,hupomnêmata可以是用做备忘记录的会计本,公务登记簿,个人记事本等。有教养的人们更常用hupomnêmata作为其生活之指导,作为行为的指南。人们在这种记事本中记录他们所见到的或所读到的一些作品,以及他们所听到的或进入其心灵中的沉思和论证。它们构成了被读到、听到、想到之物的物质形态的记忆,并且使这些记忆成为后来的沉思或重读的宝库。它们也构成了更系统地写作的原初材料。在这种写作中,人们给出一些反对这种或那种缺陷(比如发怒、忌妒、嚼舌、谄媚)的根据和方法,以及超越困境(比如悲伤、流放、衰老、灾祸)的根据和方法。

问:然而,写作怎样同道德及自我关联呢?

答:没有任何技术,没有任何职业的技巧能够不经由实践而获得。没有应被看作是自我训练的苦行,人们也不能掌握生活的艺术,掌握takhoubiou(生活技术)。这是毕达哥拉斯主义者,苏格拉底的门徒,犬儒主义者长期以来都极其重视的传统原则之一。在这种训练所采取的形式中(包括节制、记忆、反省、沉思、沉默、倾听),似乎写作(包括为自己写作和为他人写作)扮演足够重要的角色已是很晚的事了。

问:当这种记事本在古代后期变得很重要的时候,它所扮演的特殊角色是什么?

答:不论如何个人化,hupomnêmata都不能被看作是后来人们可以在基督教文献中看到的一些内心隐秘的日记和心路历程的记叙,比如**、搏斗、堕落、胜利。它们不构成“自我的记叙”,其目的也不是揭示意识的晦暗之处,而对之所做的忏悔不论是口头的或是文字的,都具有一种纯化的价值。它们试图实现的活动就是后者的颠倒:这不是要追寻难以理解的,揭示隐藏的,言说不能言说的,相反却是汇集已经说出的,汇集人们可以听到和可以读到的,而这些的目的最终来说就在于自我的构成。

Hupomnêmata应该被重置于这一时期极其敏感的处境之中。在传统、已被说出的受到认可的价值、重现的话语、年纪和权威有重要影响的社会中,正在形成这样一种道德,这种道德非常明显地由自我关怀所引导,其目的在于回到自身。Hupomnêmata的目的在于:使教育、倾听、阅读所传达的对逻各斯的片断回忆成为一种和自我建立尽可能充分和完满的关系的手段。

问:在观察这种记事本在基督教初期扮演什么角色之前,您能否告诉我们希腊—罗马的严厉和基督教的严厉之间的不同是什么吗?

答:在斯多葛学派的道德中,“纯洁”问题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或者确切地说是不重要的。这一点很重要。只是对于华达哥拉斯学派以及新柏拉图学派来说,纯洁才是重要的,并且由于他们及宗教的影响,纯洁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在某个时候,生存美学问题被纯洁问题所掩盖了,而纯洁问题是另外一种东西,因而必然需要另外一种技术。在基督教的禁欲主义之中,纯洁问题变得越来越重要。人们应该控制自身的原因就是因为要保持纯洁。在基督教中,贞洁问题,女人的“贞洁”成为极其重要的问题。但在希腊—罗马的禁欲主义那里,贞洁问题实际上和性道德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的问题是自我控制。这是一种男性模式的自我控制,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对于自己也是男性化的。经由纯洁、贞洁主题,性的自我节制模式变成了女性化的模式,而纯洁、贞洁的主题是建立在身体的贞洁之上的。身体的贞洁而非自我控制变成了重要的了。这样,生存美学的道德问题就被纯洁问题掩盖了。

基督教的这种新的自我要不断地接受审视,因为在其中栖藏着肉体的欲望和欲念。从之以后,自我不再是应构建的东西,而是应抛弃的东西,应辨识的东西。因此,异教和基督教之间的对立不在于宽容和严厉,而在于一种严厉和生存美学相关联,另一种严厉和通过认出自我的真实存在,从而必然放弃自我相关联。

问:因此,尼采在《道德的谱系》中认为基督教禁欲主义使我们成为“可以许诺的创造者”的时候,他应该是错了吧?

答:是的。我认为他错误地把我们所知的从公元前4世纪到4世纪异端道德的发展变化归之于基督教了。

问:当使用记事本把自我和自我联系起来的技术被基督徒接过来用的时候,它的角色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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