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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一条街(第1页)

国境一条街

公刘

那天,边防检查站政委张同在军区开罢了边防工作会议,回到了孟崩,正逢上赶街子。街子上熙熙攘攘的繁荣景象,使他感到高兴。他觉得比起一个月前离开这里的时候,市面显得更加热闹了。首先,贸易公司门口的一包一包堆得高齐屋檐的棉花和草果,就吸引了他的注意;一群出售土产的面色黝黑的哈尼人,把汗流浃背的验收员团团围住,看着他过磅,另一群哈尼人正蹲在地上,用唱歌似的调子数着自己手里的人民币,有些数完了的便互相拉扯着往国营百货商店跑去,一路上又笑又闹。而国营百货商店呢!却早已忙得像个蜂窝似的,那些扎着花色头巾的傣族妇女,正内三层、外三层地挤在柜台跟前,选择自己心爱的衣料、梳子和阳伞。街上到处都摆有地摊,货物的种类也很多,从现成的紧身女衫、金黄色的和尚帽子、缎带、纸花、针线、献佛用的各式贡物、猪肉、小鸡、生烟,直到任何冷落的市集也绝不会缺少的米干、甜酒、糖蔗、香蕉和面芭蕉。但在整个街子上最使张同兴奋的还是菜市场的出现。当他看到傣族农民开始出售自己种植的蔬菜、黄瓜和豆荚时,他就忍不住微笑着自言自语:“嘿,这才是新事物咧!”他想:我们部队向老乡宣传种菜、施肥,并且自己开辟菜园,做样子给他们看,这些如今总算都有了结果了。因此,他的心情愈加愉快起来。他踏着遍地都是的一摊一摊的猩红的槟榔渣,在人群中侧着身子穿行,向每一个对他打招呼的老乡点头还礼。看他这副轻松的样子,就仿佛他不是从远道跋涉归来,倒是来赶街子似的。

“啊,认识,认识,都认识……”他望着每一张脸孔,心里默默地说着:“怎么能不认识呢?我在孟崩工作又不是十天半月!在这里待了两年多了,再不认识才该打屁股呢!于是他一面仍然和熟人们微笑,一面就有意寻找着那些在他脑子里闪过的附近各寨的熟人的影子。如果正好那人也来了,那么,不管对方是否发觉了他,他都会笑起来,并且,他会自己对自己说:“你看,那不就是他!”

他就这样走着,一直走到了街子的尽头,只要再往右手拐个弯儿,就可以看到那门口挂着“孟崩边防检查站”的长条木牌的房子了。可是,这当儿忽然有人在背后叫他,“喂,政委,到底把你盼回来啦!”他回头一看,只见远处土坎上有谁在向他拼命挥手,可是又被哈尼人放在路上卖的一大堆草排拦住过不来。张同走近了两步,才看出那叫他的人是孟崩的一个中等头人鲊波宰,便客气地应道:“是啊,回来啦。你是来赶街子吗?”说着,他便向土坎走去。

鲊波宰匆匆忙忙搬开几张草排,伸过那一只黥满了图案花纹的手来,和张同紧紧地握了握,并且操着熟练的汉话连声说:“辛苦了,辛苦了。”

“街子上的买卖还不错啊!”张同寒暄着。他知道,鲊波宰对他并非是真的有什么话要谈,他所以要显得这样热情,只不过是这么三个原因:首先,他的弟弟现在仍在境外附匪,为了表明他们兄弟间并没有什么联系,他必须多与大军以及政府人员接近;其次,也可以利用这种场合来向老百姓显示显示自己与共产党的交情;最后,还可以借着这种机会表现他的口才。谁都知道,在孟崩的许多大小头人中,要数鲊波宰的汉话说得最流畅,虽然他不识汉文。

“不错,不错。改成三天一个街子了,生意还是这样好!”鲊波宰眉飞色舞地应承着,仿佛他正是因为赶街子发了财似的。

“啊?现在不是五天一街啦?”张同心想:“嘿,又是一个新事物!才离开一个月光景,变得好快呀!”

“你咋个还不晓得?哦,对了,对了,你当然不晓得啰,这还是十天前才改过来的新规矩。为了这个,我们孟崩区政府还出了告示哩。”鲊波宰热烈地解释着。他不等张同答话,又说:“喏,这位王文书,念给我们听,还把新规矩、新道理讲给我们听哩!”

张同跟着他的眼光看了看,不知道他指的是谁,诧异地说:“哪位王文书?”“你还不认识他?”说着他飞快地转了个身,把离他有三、四尺远的一个背朝着这边的男子拉了过来:“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政委,这位是区政府新来的文书……”

张同和这个新来的文书拉了拉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文书的手上出冷汗,手指又滑、又腻、又冰凉,以致张同感到仿佛自己刚才是不小心摸着了一条蛇,一阵说不出来的恶心的感觉立刻爬过他的全身,使得他都打了一个冷战。

“怎么,原先那个文书呢?”他问鲊波宰,希望迅速找到什么话题,来摆脱这种讨厌的感觉。

“病啦,送到景楠住医院去了。”

“现在的新国家就是好,病了也不用担心,生命有保障……”新来的文书在一旁突然插嘴说道。

张同同意地点了点头,朝说话的人打量了一眼。这个人约莫有三十来岁,一张方方的、肌肉松弛的脸,中等身材,穿着一套灰色干部服,显得不大合身,没有戴帽子,长长的头发不修边幅地蓬松着,有一绺垂在右边额角上,也就是在这额角上,贴着一块发黄的纱布。

好像在哪儿见过?面熟得很哪!张同猛然觉得自己似乎认识这个人,但又想不起确切的时间和地点,以及是由于什么机缘和他相遇的。他沉吟了一下,又打量了文书一眼。

文书转动着脖子,干咳着,似乎是制服领子过于逼仄了,使他很不好受。接着,他搔了搔头,立刻,那绺披下来的头发便完全把纱布遮住了。就在这一瞬间,张同忽然留意到,在这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眼中,出现了某种不安的神色,但这种不安也仅仅是那么一闪而已。那人重新变得沉静起来,甚至在嘴角上还掠过了一丝傲慢的笑意。

张同捕捉住了这一瞬即逝的闪光和笑意,并且把它们放在心里反复琢磨着。但他随即宽慰地想道:不论谁,乍见生人,特别是见到职位较高的生人,总不免有点腼腆不安的。——可不是!他敢肯定是见过这个人的!而且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个人和某桩不愉快的事情有关系(事实上,这种耐人寻味的闪光和笑意,也加强了他的联想),可是,究竟是桩什么事情呢?真该死!此刻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在这几秒钟内,张同的脑子里,每一个细胞都经受了紧张思索的最大痛苦,然而,他失望了,根本没有答案。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叹息,相反的,却笑着问道:“尊姓?”

“我叫王健。”那人微微地把下颏贴近胸前,说话的调子十分平稳。显然,你从这样简洁得体的回答中,是找不到半点值得怀疑的东西的。

张同决定离开他们,便说:“你怕是有什么事在等着鲊波宰吧?好,好,我也该回去了,不打搅你们。”

一会儿,他走下了土坎,便听见上面有两个声音在用傣话交谈,他们在谈什么呢?他真想知道啊,可是,听不清,即使听清了,他也不懂。张同的傣话还很不高明,十句中只能懂一句半句罢了。

回到检查站后,他和几个跑来迎接他的助理员谈了谈一般的工作情况,接着,他审慎地询问起关于这个名叫王健的人来。他们告诉他,这个王健到孟崩还不上十天,傣话说得很好,见面就熟,因此,和老乡关系搞得不错。而且,不知怎么搞的,他几乎和每个头人都熟识,特别令人注意的是,一到街子天,他就整天“泡”在人堆里,东扯西拉的。助理员们所能向张同汇报的,也就只有这些。

张同有些纳闷,刚才一路上那么好的心情,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革命军人的警惕性、自己的特殊职责、令人苦恼的模糊的记忆,还有某种难以解释的预感,都促使他对这个名叫王健的陌生人不能完全放心,他脱下外衣,随便擦了个脸,便走出了自己的楼房,倚着走廊上的一排栏杆,向远方凝神眺望起来。这时,深知首长脾气的助理员们一个个悄悄地退了出去,他们心里却全都在思量着:可能问题出在这个姓王的家伙头上了。

从检查站的楼上望出去,不但可以看见孟崩坝子里远远近近的五六个寨子,还可以看见界河,这条界河和内地的任何一条小河一样,没有什么特殊出色之处。可是,因为对岸有着李弥残匪的碉堡和关卡,有着美帝国主义的铅弹和皮鞭,而这边却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的身家性命和我们自幼珍爱的一切,这样,这条普通的小河就不能不被赋予神圣的意义。人们对于它,就不能不产生一种休戚相关的、愿意把命运付托给它的感情;可以抛弃自己的肉体,可以停止自己的心脏的跳动,但是不能丧失它。这些想法像波涛一般在张同的心头汹涌。他的忧虑的眼光,落在界河的潾潾水波上。他看见阳光像碎金子一样在河上闪耀,热风沿着水面轻轻吹拂,渡口上的菩提树枝叶婆娑,清闲的船夫坐在沙岸上吹苗子……但就在这小河的下游,在小河的河曲地带,两岸密布着灌木林和刺蓬的所在,水不过齐腰深,只要不是雨季涨水的日子,随时都可以涉渡,那是一条走私、潜越国境的最合适的通路。

张同想起了充满着骚乱的、阴谋与罪恶、血与火的一九五一年。在那三百个紧张的白昼和失眠的黑夜,在这条又窄又浅的界河两岸,敌人曾经是多么猖狂啊!那时没有边防检查站,我们的部队为了追歼到处流窜的股匪,从来不能固定在一个寨子住上三天,因而赶孟崩街子的老乡,只是匆匆忙忙地在市上互通一下有无,便赶紧跑回家去躲起来。就是街子天,有时土匪简直就明目张胆地进来论货抽税,在街上鸣枪示威。和他们一道招摇过市的,还有没有护照的外国人,他们全都是职业的走私能手和情报贩子。这批万恶的吸血毒虫,曾经肆无忌惮地蛀蚀过我们祖国的边疆。

“不!你们再也别想过来了!”张同激动地捶着栏杆。他想吐一口气,然而,当他的目光一接触到那个弯弯的河曲地带,他又感到一阵心烦,——无论如何,这片浅滩和这些丛林对我们总是一种危险,应该把它划为禁区!他烦躁地想着,开始在走廊上踱起步来。

街子散了,喧嚣的人声渐渐平息下来。山居的哈尼人三三两两地背着空了的背篓和填得鼓鼓的筒帕回家去了。几个傣族老大妈挑起了她们的盛米子的坛子和罗锅,也走出了寨外。从国外来赶街的农民和小贩,正牵着牲口向检查站走来,他们要在检查站吊销登记,才过河去。张同看见他们当中的几个已经走近门口,并且正向着检查站的楼上指指戳戳,似乎在说他什么,他决定回到房里去,避免和这些人打招呼。

不大一会儿,他听见了楼下值班室里的人声,助理员在用傣话和外国人交谈,他无意去听它。他用两只手支着办公桌,低下了头,眼光游移在压着许多照片的玻璃板上,但是,心又重新坠入沉思。

今早在街子上和那个神秘的陌生者邂逅的经过,清晰地重现在他眼前……

为什么他要用背朝着我?——他不是在等候鲊波宰吗?为什么他要突然插嘴,说些一听就叫人感到不诚恳的话?——我恐怕是有了成见了吧?可能人家的确是感激人民政府呢?那么,当我瞟他一眼时,为什么他要惊慌不安?而且,他怎么又能一下子镇定下来,甚至于一变而对着我傲慢地微笑?——是呀,是呀,这个……这个人怕就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个!

可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我见过他的呢?

一张方方的、肌肉松弛的脸……长长的头发不修边幅地蓬散着……右边额角上贴着一块纱布!……见他的鬼去吧!右边额角上贴着一块纱布,我何尝见过这么一个家伙呢?

不,还是见过,见过的!张同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的双手不再支在桌上,而是反绞在后脑勺上,每个手指都不停地**着。忽然,在他的玻璃板下,出现了另外一组照片,不,是另外一组幻影,其中有一张,浮动着一个人头,也是方方的、肌肉松弛的脸。可是,没有头发,头发被剃光了,同时,右边额角上也没有贴着什么纱布,而是一道长长的刀痕……应该有蓬散的长发呀,应该有纱布呀,然而,它很顽强,就是没有,没有……张同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幻影消失了,但他猛然间记起了一桩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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